因緣際會，我得到一支萬寶龍文學家系列的海明威版原子筆。這枝筆原來的主人是位美國國務院資深官員，他還附贈了根替換墨水管。他解釋說本來是一起買的，但是因為珍賞筆的關係，除非是簽署重要文件，很少用它書寫文字，所以經過了十多年還沒有換過筆芯，就這樣留給我了。

這讓我注意起海明威來了，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那本｢老人與海｣的短篇小說。我在少年時就讀過這本名著，內容是描述一位，捕魚技術達到爐火純青的古巴老漁夫，帶著年輕的學徒下海，卻長達一個半月之久補不到到魚。學徒的父母很失望，令學徒離開他。老漁夫仍然繼續下海，在經過另一個半月，好不容易在海中釣到一條超大的雄馬林魚，就是嘴巴尖尖的那種猛魚。經過一番與魚的撕拉慘烈格鬥，費盡所有肌肉裡儲存的一點一滴的力氣，在人、魚搏鬥攸關性命的那一刻，老人總算將魚幹掉。魚身太大，放不下漁船，只好由船尾拖著，帶回海港。沒有想到馬林魚的鮮血引起一隻又一隻鯊魚加入圍噬，使得筋疲力盡的老漁夫只能眼睜睜的看獵物，化為一灘漂在海面上夾雜污血的殘肉，只剩下魚頭和魚尾，以及中間那段雪白碩大的魚骨幹。唉！這幾個月來的心血就這樣化為烏有，儘管回家時村裡的人們不禁對那條魚骨骸發出陣陣感嘆聲。

這種結果顛倒了「揮淚播種，必歡笑收割」、｢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那自古以來深深植入人心的正向信念。如此天道何在？有甚麼好值得閱讀的呢？

可是這個短篇小說居然是海明威寫作最精彩的經典之作，使他不但得了普立茲獎， 還讓他次年戴上了諾貝爾文學獎桂冠。

這點困惑，使我雖然在還有幾天就要到加州出差，在繁瑣雜事纏身，心頭深鎖之際，仍然拿起來重讀一次。沒想到讀它這一下，竟然引起迴盪的心緒！也許是心智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成熟了，感受出來的味道也不一樣。一時興起，和位很有文學氣質的朋友討論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她告訴我，其實那篇小說精彩的部分不是補魚的結果，而是那個格鬥的過程。捕魚結果不管怎樣，老人畢竟嘗試過了，也全力的付出了，沒有｢錯過｣的遺憾。老人在那爭戰的過程中獲得的滿足感，遠遠超過結果是不是圓滿成功的愉悅感。

我卻在｢老人與海｣裡面窺見了海明威的感情世界。

在舊金山下飛機後幾天，我出現在洛杉磯筆直的十號公路上。天上掛著圓澄澄、亮嘟嘟的月亮，清涼的海風吹來，開著車子帶位朋友到Santa Monica 海邊，不由得想到｢老人與海｣的一部份段落。

｢他想起有一回釣到了一對大馬林魚中的一條。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它發了狂，驚慌失措而絕望地掙扎著，不久就筋疲力盡了，那條雄魚始終待在它身邊，在釣索下竄來竄去，陪著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轉。｣

我想雄魚是愛著雌魚的，看見佳餚讓她先吃。沒有想到，卻讓她被漁夫暗藏在金槍魚誘餌的魚鉤勾住。看著雌魚焦急著面對威脅生命的危險一步步襲來，又痛得的不能忍受，雄魚束手無策，心也是般被刺痛得團團轉啊！

｢這雄魚離釣索好近，老人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索割斷，這尾巴像大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多。老人用魚鉤把雌魚鉤上來，用棍子揍它，握住了那邊緣如沙紙似的輕劍般的長嘴，連連朝它頭頂打去，直打得它的顏色變成和鏡子背面的紅色差不多，然後由孩子幫忙，把它拖上船去，這當兒，雄魚一直待在船舷邊。｣

海明威時代的老鏡子背面，是塗著朱紅砂色的保護漆。雌魚頭被死命擊打，瘀血成這樣的紅艷，雄魚一幕一幕看在眼裡，情何以堪啊！

｢跟著，當老人忙著解下釣索、拿起魚叉的時候，雄魚在船邊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魚在哪裡，然後掉下去，鑽進深水裡，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實在正是它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於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露出來了。它是美麗的，老人想起，而它始終待在那兒不走。｣

看見老人拿起魚叉要刺殺雌魚時，輪到雄魚徹底發狂了！那樣的活生生的發狂，痛苦遠遠超過雌魚面臨死亡的發狂，因為死了就百了！但是活著的呢？那樣子好痛好痛啊！

我想此時我的眼角膜裡，水水的鮮紅眼肉一定要快要隨著眼淚翻出來了。海明威海明威啊！你是那雄魚嗎？還是那位老漁夫？還是兩個角色都在你心裡掙扎著呢？

端看著海明威的照片，這位離了四次婚，愛過無數女生的英俊、浪漫，散發出那股有口說不出、卻令人能感受到無窮磁力的男生。他的感情很豐富耶，光由照片的眼神就漫射著不可抵擋的魅力。然而他在晚年，居然想不開舉槍自盡。

看來捕魚的過程好像也滿足不了他空洞的心。

此時突然有部油罐車從我身邊駛過，車尾頂面漆著幾個斗大的字 JOHN 3:16。

愣了一下，這不就是約翰福音三章十六節嗎？

在我心中浮出幾段話：神愛世人，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讓信入他的人不致滅亡，反得永遠的生命。

我悄悄的擦了淚，繼續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