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裡洗澡，半掩的門縫又塞進一顆白色小狗頭，直挺挺站著，牠多累多睏也要等到我慢慢摸完、確定上床、空空的拖鞋擱在牠旁邊了，牠才安心地進自己小窩窩睡覺。

本以為COCO度不過冷冽徹骨的冬天，或以為在春天擺盪的冷暖中會失去牠，而今到了毒辣的炎夏，COCO仍然睡了醒、醒了吃、吃了拉、精神好時晃來晃去、像以前那樣盯著我不放...

上禮拜帶COCO去醫院複診，牠老馬識途似地在地上東走西走，一向不苟言笑的醫生輕輕敲了一下牠的頭笑說，喔，精神這麼好...話一說完，醫生卻皺了眉頭轉頭對我說，瘦到都見骨了，幫牠多加一針補血的藥吧，看會不會食慾好一點...

當然瘦到見骨，從壯壯的五公斤，瞬間落到四點多公斤，現在降到三點八公斤，摸牠的身體，手中觸感澀澀地，皮連骨、骨連皮、脊椎肋骨根根分明；蜷在那時，骨頭幾乎要穿破薄薄的皮刺透出來。可牠食慾不差，一天三餐還是尾隨著我們到冰箱，白飯拌胡蘿蔔、苦瓜、大白菜，或吃心臟病跟胰臟炎專用的飼料，嚴禁吃肉吃水果，怕胰臟炎復發...牠還可以每餐吃個小半碗，少少量、慢慢嚼，認分又努力。

自動自發長途跋涉到廁所尿尿的力氣，算是沒了，除了因為神經發炎導致的後肢無力，造成牠的行動忽好忽壞，更因為每天在體內打入快300C.C.的營養針，以推動心臟跳動、維持腎臟指數、沖掉胰臟發炎...勢必儲蓄了大量的尿液得排泄，等牠昏昏沉沉發現尿液滿漲從小窩衝出去時，要不已將紙尿布浸濕、要不就在客廳或廚房途中來不及地奔流而出...夜裡，牠只要窸窣一起身，我也很自然地會醒來三、四次，若來得及抱進廁所，算救援成功；若來不及，就跟在後面把尿吸乾、再用稀釋漂白水拖兩次，然後昏昏沉沉地倒回床上繼續睡...

從過年到現在，不含上萬上萬的住院費，每周平均要花5000元，買營養針、保肝劑、心臟藥、神經發炎藥...為了守住牠，我是今年唯一自願放棄公司旅遊的人，同時放棄了三天旅遊假與兩萬元補助...每晚我晚晚睡，為了多帶牠去一次廁所尿尿；早早起，好清洗牠的身體或是尿尿蔓延的地板...每天早上要推十五到二十分鐘的皮下注射，我的手指長了繭、手肘到手腕肌肉變得僵硬...我困倦、難過、有時煩悶...我不能作更少也不能作更多...

而牠呢，在經過心臟、腎臟、肝臟、胰臟、小腸、神經發炎的多次危急之後，醫生有一回語重心長地說：他很少看到一隻這麼老的狗狗，可以闖過這麼多關，COCO應該是太想跟我們繼續相處了。

這樣說來牠真的好努力，用盡全生命在回報著。牠一次次用搖搖擺擺的身體，即使撞到桌子、電扇，也要一步步匍匐挨近我身邊；牠四肢癱軟無力時，還不安分地扭動牠的脖子，只為了將視線移到我在的地方；牠跌倒在廁所時，靜靜等著我們去找牠，等到把牠扶起來，牠又像沒事一樣地往前走；就連每天的扎針，牠頂多也是輕輕吭一聲，就任憑我將營養劑慢慢注射進去...

我們好像進入了一個最後階段的賽程，而我在邊跑邊難過邊懷疑邊懷念過往的過程裡，COCO好像一直都知道目標，牠只負責活著，負責追尋我每天回家的身影，惦念我每天將牠喚醒，還要聽我每天為牠唱詩歌...一路展現了無比毅力跟努力，緩緩闖過一關又一關且盡力維持著，不讓我有甚麼後退遲疑的空間；牠慈悲地用緩慢的退場方式，讓我對牠的記憶，不至於一下子被黑白影像給佔據，反而還可以斷斷續續捕捉到那歡樂生動的最後繽紛。

有一天，我難過地問醫生，會不會因為我們太惦念彼此，反而讓我們無法讓彼此自由？醫生勸我，不要想太多，老狗很聰明的，牠們會選擇自己要走的時候，時候到了牠們自己就會告別，我們現在能夠作的，就是在老狗狗還在的時候，幫牠們提升晚年的生活品質而已...

有首歌片片段段地在我腦海響起："...我將生命付給了你...我將我的背影付給了你，卻將自已，給了你..."

是的，你將生命付給了我，從你出生的那一刻，才十公分小小的你傻乎乎地依在我懷裡，我帶著你晃盪晃蕩地走上了回家的路，從此我們就一路走過好多好多條街，玩瘋了你非回家不可時，硬是杵在大門口不肯上樓，直到我故意走上樓不理你，你才披著韁繩像匹小馬三步跨兩步地跟著我上樓；是的，你總是奔向我，從房間角落、從草原彼端、從生命的危顫關頭，你的一輩子有多長，我知道，你都會這樣向我奔來，沒理由沒要求沒藉口，就像你的生命一樣自然而堅定。

是的，你將生命付給了我，我能給你的，怎麼也不及這萬分之一。

（現在的COCO，牠眼中的世界，似乎仍然不解病痛不解分離...仍然只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