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近尾聲的時候，我浸泡了兩樽葯酒。

  曾在馬祖服役過的岳父說，南竿這裡坑道內的水氣溼重、冬天很冷很冷，妻子便從台灣郵寄來了一瓶橄欖酒；採收下來的橄欖從糖醃、醱酵、生出甘霖到沉澱萃取，迄今已超過二十年之久了，我笑說：「真像是女兒紅呢。」

  妻子的娘家在南投山上種植了幾棵橄欖樹，當年收成了，她的爺爺親手醃製在大陶甕裡窖藏。過了二十年，我的岳父母拆封後分裝成瓶，給了妻子幾瓶，叮嚀臨睡前要飲一小杯養身，她卻都捨不得喝。

  雖然是夏末，秋風已隱然吹起，在一個涼爽夜晚，我打開用干邑酒瓶盛裝的橄欖酒。漿液閃爍晃動著，呈深琥珀色澤，把圈繞的透明膠布拆去之後，旋開略緊的瓶蓋，氣味醇香飽滿，斟倒出一小杯來品啜，經歲月沉潛過的溫順口感果然令人愛不釋手。

  妻子的爺爺晚年得了失智症，在奶奶去世後不久，他就迅速衰老，逐漸褪去了所有記憶；當我將橄欖酒瓶拆封時，溢出來的香氛，是源自二十多年前的陽光、水和空氣，貯存進去的是爺爺不變的愛和容顏；他將每一顆從家鄉泥土上滋長出來的鮮綠果實，親手層層灑上細碎白冰糖覆蓋、醞釀，一點一滴，默默承續下來溫良恭儉讓的家族精神，留德的爺爺既飽讀詩書，又具有一雙巧手藝，更擁有一顆溫柔敦厚的心。

  品嚐著橄欖酒，我興起找來了兩樽空的葡萄酒玻璃罐，洗淨晾乾後，浸泡生平第一次自家做的葯酒。素材選定用「十全大補湯」配方，再添加妻子給的高麗蔘鬚和黃耆片，又放進桂圓肉增加甜味，最後各自倒入近五瓶八八坑道釀造的38度高粱酒，旋緊好瓶蓋，瓶口再套上乾淨的塑膠袋，以白棉線纏繞繫綁後封存，靜待內部生命的相互交融，等冬至來臨之際，就足以好好禦寒補身了。

  秋日的馬港沙灘上，在寬闊的蒼穹下，夕照如老酒般酡紅，幾艘登陸艇停棲在岸邊輕晃蕩，三、兩隻鷗鳥佇立在船首沉思，風浪不大，用一條繩索就夠繫牽得住，遠處地平線盡頭的雲彩泛出紫藍色的霞光。藏放在床鋪下的葯酒罐子彷彿是黑闇中的一對晶亮眼睛，間或，提拎出來檢視，汁液已從純白、淺黃逐漸浸染成深棕黑色。「蓄養」，成為淡忘久緩時光最美好的儀式。

  南竿嚴冬的腳步也悄悄跟上了，橄欖酒液此時也已見底，浸泡了半年的葯酒於焉登場。在夜半查哨出發前，必先煮碗雞蛋麵線湯，加上生薑片淋些藥酒提味，喝完湯，整個身體變得暖呼呼；假日則從市塲拎幾條新鮮黃魚、若干綜合貝類回來，用葯酒搭配大麯黃酒當素材，灑上蔥薑蒜末來蒸煮，滋味甘醇無比，同袍們無不飽足後高歌盡歡。

  本草綱目裡邊講到「四君子」能補氣、「四物」能補血，外加黃耆以助陽週表(循環、活絡)，加肉桂以引火歸元(生暖、元神)，是謂十全大補湯(取其十全十美、面面補到之意)。果不其然，老祖宗的智慧結晶，讓我熱熱暖暖安渡了頭一個在島嶼上的寒瑟冬季。

  爺爺希望我的妻子長大後頭好壯壯，從小就讓她口含人參片；所以她特別囑咐我浸泡時要添加人蔘鬚，補氣又益血，人蔘鬚是岳母給的，也因這份葯材讓酒質更加甘郁香醇；我慶幸有此口福，入喉滑順之餘，心底更安穩的是──家族親人間的關懷，跨海從遠方源源無盡地輸送過來。

  臨退伍前的日子，我又依舊法泡製兩樽新葯酒，傾倒入的仍是最愛的八八坑道特級高粱。高梁酒液的釀造，是汲引島上深井湧冒的清泉，又在自然恆溫的坑道內裝甕蘊藏結成的佳釀；所謂人親土親，水親酒也親，或許是我常前往馬祖村的天后宮虔誠祭拜所賜，受到媽祖娘娘的庇祐，而一切水土均服。因此，我提拎回台灣的不只是兩樽瓊漿玉液，而是味豐情濃，滿盈著親切的福州口音、清淨的山泉、海風、鳥囀，與一段年輕澎勃的戰地軍旅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