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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02 12:36:50瀏覽760|回應0|推薦25 | |
時光穿梭的流域 那已經是民國七O年代的影像了。 我看見你,六月初的某一個星期天,坐在小牛排館裡,整個下午寫了一封又一封的長信寄給家鄉的友人們。 一個月以前,你搭著平快火車跟著大家一起南下到鳳山,近兩千名青年,由吐著濃密黑煙的軍卡,接送進陸軍官校受入伍訓,就此展開漫長的職業軍旅。 在昏黃的壁燈下,頂著光頭的你,握著鋼筆,一字一句專注地書寫,筆是市長送的,筆桿鏤刻有「從軍報國」字樣;緩緩地書寫,一吸一呼之間,方才感覺到自己充盈存在,腦海則間歇閃現著訓練場上嘶吼的緊張氣氛。 結束三個月的入伍訓之後,前往北投的軍校報到,唸的是音樂科。你開始意識到自己並不喜歡當一名職業軍人,但又太喜愛音樂了,只好繼續在軍校待下去,怕一旦離開,將永遠失去就讀音樂科的機會,竟一改從前疏懶的本性,蛻變成勤學的青年,第一學年就從少將校長手中領到全科第一名的獎狀。 兩種極端的愛憎衝激,令你無法承受,只好將心力完全投注在音樂的學習上面,好讓纖細的神經與缺乏隱私、集體作息的可怕氛圍隔離開來。 接下來的兩個夏天,你像候鳥般往返鳳山,在步兵學校接受軍事暑訓。更多的時候,在戰術課堂裡研讀的是樂理,上野外課,腰間「準則袋」裡藏的書籍也是,常常被區隊長巡堂時給沒收走,他其實是作作樣子而已,很快就將書塞還給你,搖搖頭,暱稱你是「貝多芬先生」。 這位冒牌的貝多芬先生,在星期天常常跑到中山路一家樂器行租琴房練琴,迫不及待想要吞下音樂全部的知識,填補二十歲才起步讀五線譜和學鋼琴的大段浮白。 三個酷暑下來,步校後方黃塵滾滾的山徑,不知吸吮了你多少公升的汗水,數百年來,為了搶佔這座全市最高的據點,蕃人、漢人、清兵和日軍,也先後在攻頂的過程中拋灑下無數的熱血和淚水。 日子就在佈滿鹽漬、泛黃的戰鬥草綠服,與放假時畢挺、輕盈的翠綠色軍便服之間,無聲地迅速更迭。 再遇見你的時候,已從復興崗畢了業,衣領上繡著少尉官階,抽籤分發到衛武營服役。 現在,你的工作是操練新兵,工作基礎、簡單卻繁瑣,幸好仍有足夠的餘暇可以閱讀,常常鐵馬一跨,穿出了營區側門,途經農田小徑,十來分鐘就御風抵達鳳山市區,除了吃盤生炒花枝配啤酒解饞,也帶回大量錄音帶、文學新書解悶。 瞧見王生明路,如今仍熙攘著跟當年稚嫩模樣的你一樣的軍校生。這條長路是昔日收假返營必經之路,返營前夕的心情總變得忐忑難安。路,牽繫了兩個迥異的世界,你自嘲是一個在星期天才得以放封喘息的囚犯,平日,在高牆內,則被授以在戰場上能俐落殲敵的各種戰技戰術。 漸漸你迷上了閱讀詩人里爾克,可巧,里爾克也讀過陸軍幼校,他在升上士官學校之候,以身體健康不佳為由退學。 令人稱慶!這世界因而多出了一位好詩人。 弗蘭斯‧薩維爾‧卡卜斯在校園老栗樹下讀詩集,荷拉杰克牧師走來,取走書翻看,喃喃說:「萊內‧馬利亞‧里爾克從陸軍學生變成了一個詩人了。」牧師是維也納新城陸軍學校中,唯一非軍官身份的教授,他猶記得十五年前,那位蒼白瘦弱的少年。年輕的卡卜斯因此得知里爾克的一些事,開始和他通了一百多封信,其中的十封,後來彙編成讓人們深刻激勵的〈給青年詩人的信〉一書。 在部隊管制休假的時候,女友會前來會客看你;後來,她嫁給你,又後來,你們分開了。 你一直感到困惑,世界上什麼才是真實、恆久的事情? 已去世的父親,民國六十幾年間,曾在中山路的高雄客運總站旁,短暫開設過中醫診所分店,以經營虧損作收,你實不忍去查問昔日店址所在。這應是你少年時期對鳳山市的初次印象。 諸羅縣是你土生土長的故鄉,在四百年前的明鄭、康熙時期,就與鳳山縣涵括了台灣當時「一府三縣」之中的兩個縣治。1786年的林爽文叛亂,和之前的1721年朱一貴的叛亂一樣,難守易攻的鳳山舊城(今之左營)都陷落了,林爽文更是一路勢如破竹,往北攻打直到諸羅城,遭逢城內軍民頑強抵抗,才算是遇見了大麻煩,最後是由福康安領軍的清兵及時趕到,才將林爽文餘眾擒下。 按照古地圖,你尋到新城大東門遺址,逆著時鐘方向,向北邊走,鳳山溪畔仍殘留著古石板橋墩,望左行一小段路,進入東便門,聞見打鐵鏗鏘,扶著虛擬的城牆石壁朝北邊前進,可以從鳳儀書院、城隍廟、曹公祠與平成砲台的方位,估算隱失在大氣中的北門方位,再往西南方向走,穿過看不見的西門,繼續往南,零星的城垣像即將融化的浮冰,澄瀾砲台屹立如船艦,再望下走,在登上訓風砲台之前,先穿越了透明的南門城樓前方的青草地。 你回想起,昔日暑訓的黃昏收操時分,從高地列隊走下山,夏風習習吹來,鳥瞰城市是一片金色安謐。 百年前,兵士們回首時,四座城樓雄踞、城隍廟新落成、鳳儀書院嗡嗡的讀經聲、曹公圳清澈流淌著……,城池瓦檐也是一片金色安謐。 你默默唸誦著里爾克的詩句:而倘若紅塵已把你遺忘, 向靜謐的大地告訴:我流暢, 向急湍的水流宣稱:我存在。 隨著時光流轉,你輪調到外島,再調回台灣時,改分配到中部軍團服務,幾年後,在嘉義某新訓部隊申請提前退伍獲准。 你的住所也往北遷徙,寓居在溼冷的淡水小鎮,那兒也有一座西班牙人建造的紅毛城堡和劉銘傳修築的滬尾砲台。接著有兩年光景,夢裡,依舊身陷軍營衝鋒,驚醒時分,良久,從窒息的糾葛中慢慢恢復了理智才啞然失笑,起身眺望窗外海面上粼粼的月光出神。 你仍感到困惑,世界上什麼才是真實、恆久的事情? 是莎士比亞所言:「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懼怕,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 你依舊日日在鋼琴面前敲鑿悲喜哀樂、哼唱冬春夏秋。 里爾克在担任雕刻家羅丹私人秘書的幾年歲月裡,親睹他勤奮工作的超卓毅力,成為大師之前,羅丹未曾從一身灰石粉屑中,放下手中刀具,抬起頭來張望這個世界,之後,也是。 再度見到你,經友人引介來左營拜訪一位通靈的先生。離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早,你順道逛了附近的春秋閣,才回憶起幼年曾跟家人來此一遊,龍、虎咧嘴兇猛的形貌,與亭閣古樸的造型,竟是一幅難以磨滅的遙遠印記。循址找到了先生的所在,但他已搬遷到鳳山市郊,你們又趕過去,那附近都是些新蓋的高樓和新闢的大馬路,幾乎迷了路。 唔談中,通靈的先生將你的私密又快又準地道出,令人詫異。你事後回想起精神分析家卡爾‧榮格提出的「集體無(潛)意識」和「同步現象」那些令你著迷的論述。 個人的「意識」,如同冰山浮現在海面上的許多無數小稜角,海平面下方那看不見、相互聯結的主體部位,可以比作人類的「集體無意識」。通靈的先生彷彿拿起遙控器調準了頻道,輕易地就將你腦海中,當下映演的風景、聲響、字幕,同步轉播出來;你推想,該是以彼此腳下(或城池下方)的古老大地為網絡媒介,諧振著雙方的腦波,而觸發他的共鳴直觀吧。 靈通的力量想來如此神妙,緣由卻又顯得尋常無奇。 浮冰般的「意識」,是隱約介於過去跟未來,介於將融未融、不生不滅的靈光一現之間隙;真實與恆久,其實並不確切存有,它們匿藏在無數轉瞬即逝的時間龍鱗、虎鬚裡;一座新城市被建構了,但它與光陰的流動無關,或者說,歷史的興頹與它的存在無涉,它展現的只是眼前懸浮的天際線而已。 曾經滄海,曾經為水,也曾是翠綠桑田, 現在,你似乎漸有所體悟……, 又獨自唸誦起:而倘若紅塵已把你遺忘, 向靜謐的大地告訴:我流暢, 向急湍的水流宣稱:我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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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