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說要帶我們去看沙漠，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想起三毛的撒哈拉沙漠，黃沙滾滾、駝鈴萬里。想起國家地理頻道的沙漠，荒天孤地、渺無人煙。想起席慕蓉的大漠，風沙的來處有一個名字。

想到要去看沙漠，歷史的長河從風沙中流來。想到要去看沙漠，天涯行旅從風塵中流來。想到要去看沙漠，大漠孤煙直從古詩詞中流來。

對於來自台灣的我們，沙漠原本遙不可及，聽到美西也有沙漠，好像針遇磁鐵，一顆心馬上狠狠地被吸引了過去。因此，第二天天一微亮，我們一行四人就迫不及待遁入車內，一路狂嘯往沙漠直奔而去。

    我們到達時，心中期待的沙漠景象，一下子，全撕裂顛覆了。這裡真的是沙漠嗎？既無廣漠，更缺駝鈴，這，那裡是夢裡的沙漠？詩中的沙漠？

    心中雖然懷疑，但一棵又一棵的人形仙人掌，絲毫不假的證明了，這裡，真的是沙漠。

    原來，沙漠也可以是這樣啊！

    不必沙丘千里，沙漠，也可以是礪石堆疊。不必纖細畢露，沙漠，也可以粗獷野蠻。不必海市蜃樓，沙漠，也可以是燈紅酒綠。不是沙與沙的爭逐才叫沙漠，石與土的逐鹿，樹與沙的拔河，也可以是沙漠。

    很難想像，在這樣缺水乏露、炙毒太陽的蒸烤下，生機依然無限。生命依舊令人摒息渴望，砰然心動。不僅植物拔地而起，沛然成長；動物也充塞四野，抱存希望。除了名聞遐邇的巨大人形仙人掌外，更有無數的沙漠植物，翹首向天，俯身朝下，以生命的殘枝向天地爭取一席容身之地。白天時無法得見的蟲鳥野獸，毒蛛毒蛇，夜晚降臨時，便陸續自沉睡中醒來，舒活筋骨，鑽鑿探索，一一現形。因此，雖然名為沙漠，其實荒地有情，生命不絕。有情眾生在美西沙漠中展現的生命力，雖艱辛，卻戮力戳破天地的牢籠，浩浩蕩蕩如江水決堤，沛然而出，永不退卻止息。

    走在生命力盎然的沙漠裡，烈日炙人，揮汗如雨。穿梭在仙人掌與石塊土堆之間，讓我們更加體會生存不易，更加珍惜生命可貴，更理解沙漠，原來，也可以這樣澎湃洶湧的活著。

    人形仙人掌

想起白萩的「流浪者」—

祇站著。孤獨地站著。

站著。站著。站著。向東方。

望著遠方的雲的一株絲杉。

人形仙人掌絕不是流浪者，倒像是一位修道者。一位勇者。

千百年來，只孤獨地站著，勇敢地站著。

站著。站著。向上方。

望著炙熱烈焰的仙人掌。

人形仙人掌大概是美西沙漠最特異的植物了。大的身高超過四公尺，小的也有一人高。無論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都伸出毛絨絨的巨手，向天攬腰過去。朋友說，每一棵人形仙人掌，少則數十年，大則逾百齡，才能修到今天的面貌。這使我想起西遊記裡的妖精，沒有千年以上的修行，那裡能夠變化人形，駕馭自如。人形仙人掌因為根基尚淺，因此只能默默地站在那裡，日夜吸收日月的精華，吐納心珠，希望有朝一日能夠修煉成功，呼風喚雨，神行百變。

「你想得太遠了。」朋友說

「生命是奇蹟。人形仙人掌更是奇蹟。沙漠生存，困阨不易，平時就要積存燃料。因此，人形仙人掌的莖都非常肥厚，以便積蓄水份。葉片更消失成刺，在嚴重乾旱的季節，才可以減輕蒸發，減少失水。此外，莖表皮還有厚厚的一層腊質，可以避免体內水份流失。」

「仙人掌的根系也非常發達，每當雨季來臨，它們就像一頭吸水怪獸，儘可能地大量吸收水份，以備旱日所需。」

「仙人掌還有一套防敵的特殊本領，身軀上佈滿暗黑色的針刺。那些以植物為食的動物，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輕易侵犯仙人掌。這套本領，使得仙人掌可以在灼熱的荒蕪之地生長。」

看來古書上的記載完全正確，即使是荒誕怪異的神怪小說，也都充滿著智慧。「不經一翻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不經過千年的煎熬修煉，那裡能夠變化人形。人形仙人掌所接受的嚴苛考驗，豈是我這位凡夫俗子可以輕率言之的，我不禁為自己的浪漫無知啞然失笑。

沙漠賭徒

世界上最有名的賭場，大概就屬拉斯維加斯了。拉斯維加斯位處內華達州，說來諷刺，這個燈紅酒綠的州，其實是一個不毛之州，一個道道地地的沙漠之州。

拉斯維加斯以賭場豪奢聞名於世。在這裡充塞著賭徒、賭棍；賭魔、賭鬼。拉斯維加斯不僅賭法全方位，賭具一應俱全；賭資之巨，足以一夜傾城。除此之外，拉斯維加斯還有看不完的歌舞秀、魔術表演，夜夜笙歌，紙醉金迷。有人說，拉斯維加斯是一顆夜明珠，鑲嵌在內華達沙漠，夜夜散發出魔鬼的光芒。

    大概是擋不住拉斯維加斯的迷惑，亞利桑那州的沙漠裡，也開始整地闢建起賭場。支持者美其名曰發展觀光，蓬勃經濟，照顧原住民。事實上，亞利桑那州以大峽谷聞名於世，本不缺觀光客；同時更以高科技公司如摩托羅拉等建廠於此，足可庇蔭民生。這個號稱全美國最偉大的州何以沉淪至此，最大的癥結點恐怕還在於人性內心的貪婪。因此，自從賭場開始下注，人形仙人掌便節節敗退，勇氣得不到讚賞，毅力得不到美譽。與天地比高的氣魄，在沙漠灰色的夕照下，竟然變得無人聞問，令人唏噓不已。

沙漠越來越像是賭徒的天堂。

人與人賭，喪失的是金錢。人與天賭，喪失的卻是生命。賭徒的天堂裡，沙漠正節節退守最後防線。正流著淚，訴說著千年來的變與不變。人形仙人掌向上高舉的雙手，正在逐漸蛻變成抗議的拳頭。

沙漠的勇者正在逐漸潰敗，很可能終至一敗徒地，最後死於賭徒之手。

化沙漠成賭場，不需百年。也許十年都不必。

而心丹初成，非千年不為功。

映照著夕陽，我彷彿看到人形仙人掌越來越萎縮的身形，彷彿看到它的臉孔由青轉暗，由暗轉白，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