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突然的死亡，讓麗水終於了解到，男孩子在爸媽的心目中，份量是如此之重。

弟弟任性、調皮、愛搗蛋，在他們眼裡，這些都無關緊要；弟弟是男孩子，是要傳宗接代的。

弟弟尤其是媽媽的命根子，媽媽的店名，就是以弟弟的名字取的。

弟弟死了，那個平時愛狗仗人勢，愛狐假虎威的搗蛋鬼死了。可是，麗水卻一點也不高興，麗水甚至哭得比媽媽還悲慘。

想起弟弟，上學時還對著她喊「姐姐再見。」聲音宏亮，現在卻直挺挺躺在棺材裡，一動也不動了。

想起弟弟，有時也會拿著糖果餅乾給她說：「姐姐吃。」一副討人憐愛的模樣，現在卻躺在暗烏烏的棺木內，再也見不著了。 

想起弟弟，不只一次，偷偷讓她喝幾口媽媽燉的雞湯，誠摯善良的雙眼，現在卻緊閉著，躺在黑壓壓的木棺內，再也睜不開了。

想起弟弟，替她向媽媽求情：「不是麗水姐姐的錯，是我自己撞到的」，見義勇為的口氣，現在卻僵硬躺在陰沉沉的棺材內，再也張不開口了。

想起弟弟，晚上陪著她回家，大言不慚地說：「姐姐，我保護妳。」

想起弟弟，把媽媽給他的零用錢分給她說：「走，我們吃四果冰去。」

想起弟弟挽著她的手說：「姐姐，我將來要做妳的新郎。」 

想起弟弟，生日時親吻她的臉頰……

想起弟弟，笑不停……

想起……

「弟弟其實並不壞。」麗水打心底想念起弟弟來。

弟弟出車禍前，麗水心中其實有著不滿，不僅對弟弟不滿，對媽媽的重男輕女觀念，更是不滿。可是為了當媽媽的乖女兒，她把不滿長久藏在心底，輕易不顯露出來。

撐起這個家的，一半是爸爸，另一半呢，除了媽媽，麗水該排第一名。可是，她的犧牲換來什麼？媽媽只會要求她付出更多，容忍更多。

「女孩兒家，本就該為男人犧牲和奉獻。」媽媽的觀念根深柢固，「女人是為男人而活的。」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媽媽順從的扮演著她的女人角色，同樣也要求麗水蕭規曹隨，不可逾越了做女人的分寸。

媽媽出生在日據時代，那個年頭，男人的確是天。

那一天，麗水脫口而出詛咒弟弟去死，最後竟然一語成讖，讓她害怕的不得了。

麗水清楚記得，事後四下無人時，弟弟特地跑來跟她說「姐姐，對不起。」那時她就已經原諒弟弟了。

「我怎麼會詛咒自己的弟弟去死呢？我真是太不應該了。」麗水不能原諒自己的鹵莽。

「弟弟，弟弟，你回來吧。」麗水在心裡哭喊著。

「兒子，我的兒子啊。」每當媽媽這樣喊著弟弟時，麗水就有一種罪惡感，彷彿弟弟是她害死的。

麗水發現，死亡以前，弟弟像一座小山，累得她喘不過氣來；死亡以後，弟弟像一座大山，壓得她直不起身，站不起來。

「麗水，是你要弟弟去死的，對不對？」麗水最怕媽媽這麼說，每次媽媽精神耗弱時，就會胡言亂語說個不停。

「弟弟如妳所願走了，妳很高興對不對？」媽媽的不諒解，讓麗水哭腫了雙眼。

媽媽的話令麗水畏縮，想要逃避，可是媽媽身體虛弱，需要人照顧，媽媽一天都離不開麗水。

不眠不休的照顧讓麗水自己也累垮了，體重直線下降不說，女人特有的毛病，動不動就來敲門。

最終媽媽也走了，臨終前還一直喃喃自語：「我的兒子啊。我的兒子啊。」

遺憾的是，即使最後媽媽也走了，弟弟還是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得麗水透不過氣來。

別人的山是爸爸，撐起一片天；麗水的山是弟弟，不僅壓垮了媽媽，也幾乎壓垮了麗水。

「這個家，還需麗水撐著。」還好，爸爸夠明理，支持穩住了麗水這座幾乎崩蹋的半屏山。

百寶箱

望著墓碑上弟弟無邪的笑容，讓麗水想起了媽媽的百寶箱。

媽媽的百寶箱黑黑沉沉的，外表粗糙裡面襯著牛皮紙，麗水一直以為，裡面裝的，一定是媽媽的嫁妝或珠寶。

有一天夜裡，媽媽特地把麗水叫到房裡，拿出百寶箱吩咐她說：「裡面裝的，是我一生的依靠，等我死了，才能打開來。」

料理完媽媽的喪事後，麗水遵照媽媽的囑咐，打開百寶箱。

出乎意料之外，百寶箱裝的，既不是珠寶，也不是黃金；裡面是一疊一疊泛黃的照片，整整齊齊排放著。

麗水拿起第一疊，是有關大哥的照片，厚厚一疊，從出生到結婚成家的照片，背面詳細記著日期和拍照地點。

接下來是姐妹們的照片，也是厚厚一大疊，從出生到出嫁，背面同樣記著日期和拍照地點。

最後是弟弟的，雖然同樣是厚厚一疊，卻包著黑信封。

麗水的那一疊，跟大家不同的是，在第一張照片上貼著一張小小的標籤，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有些字迹還散開來變得有些模糊，顯然是媽媽的淚水滴成的：

「我對不起麗水，她付出最多，……麗水總是默默承受，逆來順受。……麗水從不抱怨我重男輕女，麗人就不一樣。……麗水跟著我吃苦最多，這麼多子女當中，麗水最像我。……我知道麗水想繼續升學，想要唸大學，可是，我不能沒有她。……麗水，請妳原諒媽媽的自私好嗎？媽媽對不起妳。……」

「媽媽。」淚水從麗水臉上崩潰流了下來，自從她懂事以來，就不再責怪媽媽了。

媽媽那裡會重男輕女呢？媽媽講話總是輕聲細語，待人寬容和善。媽媽所以讓人覺得重男輕女，只是時代的重量，壓得她不得不低頭罷了。

有一次店裡只有媽媽和麗水時，媽媽從抽屜裡拿出半根巧克力糖遞給她，要她趕快吃，別讓旁人看見了。

巧克力糖是麗水的大舅從國外買回來的，媽媽半根給了弟弟，半根給了她。這一次，連哥哥都沒份。

麗水也清楚記得，麗人因為抱怨爸媽不公平，作文課上說自己不是媽媽的親骨肉，引起老師注意，特地來家庭訪問。事後爸爸非常忿怒：「既然麗人自認不是一家人，請她離開。」爸爸趕麗人離家，聲色俱厲，態度不可妥協。最後還是媽媽強忍著爸爸的叱罵和責備，千求萬求，才把麗人給留了下來。

「在媽媽心底深處，每一個孩子，不管男的女的，都是寶，都是心肝寶貝啊。」麗水懂事後，就不再抱怨媽媽了。 

那一句無心的話，成了她一輩子永遠的痛，她覺得對不起弟弟，更對不起媽媽。

回程

一陣風起，吹熄了燭台上的蠟燭，把麗水從回憶中喚了回來。

「糖果餅乾收一收，我們回去吧。」老人澆熄星火猶存的冥紙屑，對著麗水說。

「岱蓉，過來幫忙收東西。」麗水喊著小女孩。

「嗯，好。」小女孩乖順的點頭，跑過來幫忙。

「明睿，你也過來幫忙。」爸爸喊男孩，鬥弄著螳螂的男孩，不情不願的應一聲「好」，腳下卻絲毫沒有移動的意思。

「明睿，聽到沒？」爸爸提高嗓音再喊一聲。

「算了，別叫他了。」麗水一面收拾，一面打包。

「男孩子也該幫忙啊！平時妳不是都這樣教導嗎？」

「男孩子畢竟是男孩子，由他吧。」麗水漫應著，手底加快收拾。

「烏雲來了，快下雨了。」一旁的老人看著這一切，眼睛望向遠處的天空，拿起鐮刀迅速包上層層報紙，率先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