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約二三米的小路，路面鋪綴碎石，兩旁各種街樹；一條泥巴水溝，既無蓋、也不直，與街樹平行向前。最常見的是腳踏車、三輪車，偶而一兩輛公車駛過，夏天時揚起漫天的塵土，冬天時拋撒一路的泥漿。路旁三三兩兩的住家，錯落其間。典型的五十年代街道，卻有一個響亮的街名──「大馬路」。

    記憶中的「大馬路」，平平凡凡的街景，和台灣其他的街道，殊無不同。童年時的歡樂時光，突然竄起的笑聲，曾經洋溢於路旁水溝裡的蓋斑鬥魚、大肚魚、蝌蚪、青蛙，以及驚嚇而起的大水蛇、龜殼花。曾幾何時，這一條不起眼的「大馬路」，早已脫胎換骨，出脫的落落大方，醜小鴨變成了天鵝。

    「大馬路」四十九號，一戶兩層樓的公寓。父母親買下它時，我剛上小學。四十幾年過去後，物換星移，人事全非。阿公歸天的惡耗，在「大馬路」天濛濛亮中猛然響起，九十五歲的生命，劃下最後的休止符。曾經，阿公是一方風景。每年農曆三月二十三日的媽祖遶街遊行，阿公以士林鎮第一長壽長者身份，端坐於第一輛三輪車上，手扶神幡引導車隊前進，同時接受來自四方的祝福。後面跟著鐃鈸車鼓、七爺八爺、最後是天上聖母。鞭炮聲此起彼落，響徹雲霄。曾經，弟弟在此結束他短暫的一生。十歲的生命，應該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齡，卻等不到開花怒放，璀燦的生命瞬間被醉酒的警車奪走。父母親呼天搶地的哀號，在「大馬路」灰青的天空猛然炸開。曾經，我和「大馬路」一起成長。它看著我求學、入伍、結婚、成家，看著我由一無牽掛到英姿煥發，從一髮青絲到兩鬢微霜。我看著它從毫不起眼的碎石子小馬路，到名副其實的柏油大馬路，到熙來攘往、人潮洶湧的「文林路」。

    陽明戲院是一景，從前是，現在也是。兒時的陽明戲院，曾經上演過布袋戲、歌仔戲、皮影戲、默片電影，以及各式各類的台語片、國語片、洋片、日劇。「黃金孔雀城」在陽明戲院上演時，我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武士精神，從此拜倒在武士刀之下。「粱山伯與祝英台」造成轟動時，彼時的我尚不知情為何物，也跟著大人擠進擠出陽明戲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以前是一院一廳，看戲人身著汗衫，腳拖木屐，一副草莽本色。曾幾何時，陽明戲院已進步到紅黃藍白四廳，各自上演著不同的戲碼，看戲人潮，男俊秀、女貌美。唯一不變的是，陽明戲院依舊是青年情侶或年輕朋友，約會見面的最佳地點之一。

    緊臨著陽明戲院的「安平街」，是台北市大大有名的摸乳巷。西端出口是大東路，東端出口，正是車水馬龍的文林路。短短約一百公尺的「安平街」，入夜後人潮洶湧，摩肩接踵。五百西西的木瓜牛奶轟動聞名，沁涼的四果冰有兒時的味道。現在則是廉價成衣、青年飾品、性感內衣充斥其間，每至夜幕低垂，青年男女趨之若鶩。今天的摸乳巷名聞遐邇，地價逾越黃金，而有誰知道，她曾經面黃肌瘦，無人憐愛；曾經殘破古舊，被人棄如敝屣，懶於聞問？

    陽明戲院右側的巷弄，從大東路斜著插入文林路，形成一個黃金三角市集。早晨時菜販雲集，五穀雜糧、雞鴨魚肉，一應俱全。不僅菜色佳品質好，價格更是公道便宜。傍晚時則又是另一番景像，攤販聚集，吆喝聲此起彼落，不絕如縷，一直要到午夜後人潮才逐漸散去。而又有誰知道，這一條黃金巷道，竟是由大臭水溝疏浚加蓋改建而成。以前臭氣沖天，行人掩鼻而過，商店更是乏人問津，難以脫手；映照今日的門庭若市，遊客如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文林路七十三號。不，應該是「大馬路」四十九號才對。「文正油行」──曾經也是文林路一景。想當年母親以一介女流，將油行經營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台北市的食油市場，我們曾經霸佔過半壁江山，不敢說驚動萬教，但確曾轟動過「油」林。「大馬路」時代，我們賣過一百八十公斤裝的白絞油、黃豆油，以及分裝的十八公斤白絞油。以後陸續賣過十八公斤裝的沙拉油、三公斤裝的沙拉油、一公升裝的沙拉油。「大馬路」這時已經進入文林路時代，記憶中，統一公司的大老闆曾經親臨，央求母親代銷他們的品牌，黑頭車一字排開，引人側目。最後花落泰山公司，我們成為泰山沙拉油的經銷商。三十幾年商海浮沉，「文正油行」曾經大紅大紫過。但母親耳朵輕、心地軟，發達後常常被人設計詐騙，被騙被倒帳的經驗，足可成書。上至王公巨賈，下至販夫走卒，紀錄中有所謂社會名流如宮廟董事長輩。做生意靠得是活錢靈動，像水一般流來流去，由於被騙被倒會的次數太多了，油行的資金漸漸變得有點周轉不靈。

    母親不知從那裡聽來的讒言，將「文正油行」改名為「元輝油行」，以為運氣也將跟著轉變。名字雖然改雅了，經營卻未見起色。以後更遭逢種種不順，終至關門歇業。半年後，餿水油事件爆發，一桶十八公斤的沙拉油，竟然只售三百元，難怪我們的沙拉油，廉價求售都賣不出去。商海浮沉，人生有命，我們很驕傲，沒有為錢賭性命，變成人皆曰可殺的奸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七百元一桶的沙拉油，雖然賣得艱辛，但賺得心安理得。

    浩歌待月，曲盡忘情，「大馬路」曾經掛滿我的童年笑聲，讓我在她的記憶底層，可樂般地冒泡成長。但人事變遷，迅如蒼狗，文林路如今街貌繁華，白天時車水馬龍，入夜後人潮洶湧，早已脫卸「大馬路」時代的村姑模樣，成為貴婦般的美嬌娘。春來天地，浮雲古今，「大馬路」何時更名為文林路？為何更名？我已不復記憶，但改得高明、改得優雅，真是不負士林「名士如林」的美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