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越洋電話那頭問我：「爸，你還有什麼夢想沒完成？」

    年過半百的我想了想回答說：「我已經不敢再有夢想了。」

    年輕時我和大多數人一樣，有一大堆偉大高超的夢想，並且相信將來一定會實現。年紀漸長後，隨著夢想一個一個破滅和煙消雲散，我已經不敢再有綺麗的夢想了。「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世深，機械亦深。」我早已不是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張狂少年，隨著閱世漸深，我逐漸明白，有夢固然很美，夢想實現固然很快樂，但，人生恐怕多的是美夢難圓，更多的是壞夢惡夢接二連三，常常嚇得你膽顫心驚、惶惶不可終日。

    我曾經有過發財夢，也真的輝煌過。奈何，「有錢人」是用犧牲與家人親近、犧牲與子女互動、犧牲睡眠與健康換來的。有錢，固然很令人羨慕，像歌詞裡說的「有錢人講話大聲，四處都佔贏。」但遺憾的是，人生有起有伏，上帝並不保証你一輩子都是「有錢人」。我在人生的最高點時栽了跟頭，為了償還債務，被銀行和債主逼得團團轉，整天像個無主遊魂似的，神經衰弱、魂不守舍，不知道每一天是怎麼過的。現在看到一大票人，每逢二五爭著簽樂透彩，然後痴痴守在電視機前等著變億萬富翁，心中實在不無感慨。記得幾年前旅遊「拉斯維加斯」時，一進賭場，前後左右不時接連響起的叮叮噹噹的落幣聲，敲得人心花怒放，好像每一個賭客都是幸運兒似的。等到自己進了場才發覺，大事不妙，鈔票大把大把的被吃去可都是無聲無息的。我在人聲雜沓紙醉金迷的賭場裡忽然醒悟，有錢如果守不住自己的靈魂、守不住自己的家、守不住自己的健康，這種夢，不做也罷。

    我也曾經有過作家夢，那是在我畢業那一年升起來的。說來意外，不知道是不是剛好對了評審的胃口，我的一篇投稿得獎了，優渥的獎金和突然得來的名譽讓我飄飄然。此後，連連投稿都獲採用，更讓我昏了頭，忘了寫作是一條孤寂的漫漫長路，以為不久的將來，文壇會有一顆燦爛的新星誕生。當我捧著成冊的詩集到處找人出版時，才發現，原來，和我一樣籍籍無名的小作者，多如恆河沙數。更不幸的是，我寫的童詩熱潮已過，出版社出一本賠一本，更是避我如避鬼魅。我的偉大的作家夢就在四處碰壁，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情況下，破了，也醒了。現在經濟不景氣，出版業一片蕭條，我更是不敢有所奢望了。只是，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我還是會偷偷的對著夜空許一個出書願，可是老天好像專愛和我作對似的，至今我還沒看到過任何一顆流星，別說是火流星啦，連流星掃把，或者流星尾巴，都沒看過。

    二十幾年前我初入職場，看到總局長局長們一派威風、睥睨四方、人群前後簇擁，那種不可一世的模樣，心裡羨慕的不得了，暗地裡偷偷許願，將來也要像他們一樣。那時我剛出社會，以為憑著努力和熱心奉獻，一定可以達成夢想，不知道想要成功，除了流血流汗外，更和機運大有關係。職場上如果沒有貴人提攜，你只能靠實力和年資一步一步往上爬；有貴人相助，則可以踩著別人的肩膀一步登天。今年年初，我努力奮鬥了二十年的主管位置，眼看就要開花結果、夢想成真了，結果卻在最後一秒破碎，煮熟的鴨子飛了。我實在很不服氣，但命運就是這麼一回事。我的長官在前一個月被明升暗降，取代我的人的貴人則一步登天。想當然了，他拉拔自己的人選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當然灰心失望了一陣子，但形勢比人強又能如何？我也只能努力調適自己的EQ(情緒商數)，以免精神錯亂，變得歇斯底里；然後，安慰自己說，又不是第一次美夢難圓。

    我雖然不敢再做「偉大」的夢，但小夢還是有的。我的小夢正如我的筆名「三平」一般。「三平」指的是平安、平靜、平凡。年齡長了，希冀的無非是平安的晚年，平靜的生活和平凡的日子。到了這個年紀，有什麼夢想比「三平」更好呢？

    網路上有一篇文章說，有位小朋友的家庭作業是訪問爸爸「現在的希望是什麼？」，爸爸說他的希望是每天能夠「吃得下，睡得著」。小朋友很生氣，說別人的爸爸都是希望能夠「賺大錢，住洋房別墅，開勞斯萊斯轎車。」「爸爸太沒志氣了。」小朋友說，爸爸這種希望他不敢寫，一定會被老師罵。媽媽勸他，既然是訪問，就該老老實實記下受訪者的心願，小朋友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寫下對爸爸的訪問，嘴裡還一直嘀咕著「爸爸害我」。沒想到，作業發下來，小朋友得了全班最高分。可是，他還是不明白，這樣稀鬆平常的願望，算什麼希望？

    我和小朋友的爸爸一樣，「三平」想的，無非就是每天都能「吃得下、睡得著」吧。《菜根譚》說得好：「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平常人家、平常生活、平常日子，我求「三平」於平常之中，是我現在最大的心願。

    阿扁總統說：「人生有夢，有夢最美。」我舉雙手完全贊同。可是，我已過了做大夢的年齡，只能「寄」望於做做「三平」的小夢了。

    女兒啊，妳老爹還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