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傑
(原載新加坡《品》雜誌中文版第70期/馬來西亞《品》雜誌第43期【 止 Break 】輯,2019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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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一月的某個夜裡,突然一陣劇痛襲來,在經過三個小時的折騰後,決定到醫院急診。
照了超音波後才知道胰臟因為膽結石堵塞而發炎,醫院要我至少住院觀察五天。我只好將手邊的計劃、工作全擱一旁。
在吊點滴的三天裡 ,疼痛一直沒有完全退去,睡睡醒醒間,我總想起電影《潛水鐘與蝴蝶》,中風卧病在床的男主角,全身癱瘓僅僅剩下左眼可以活動,透過語言治療師的幫助,以眨眼的方式寫下一生的回憶錄。
偶爾,我會把智者們對病痛的觀點細細想了一遍,發現在病痛面前,什麼智慧都束手無策,唯一可做的就是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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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塌上的奇幻漂流
夜裡隔壁房傳來的呻吟聲,總讓我感到恐懼,那些聲音讓我想到蒙田說過的一句話,大多數人都認為突如其來的病痛和死亡是意外,其實壽終正寢才是罕見的意外,大多數人都是病死的。
醫院是非常接近死亡的地方,我終於體會莊子何以夢蝶,浮生何以若夢,生命何其脆弱。
躺在床上,視覺被框限在天花板,聽覺反倒活躍起來,耳朵伸出觸角,循着聲音窺探隔着布簾的室友。 我的注意力有時像昆蟲,以流動的視角俯視病房,有時繞過牆,探入隔壁的病房,有時又像蝙蝠,透過聲波,在大腦拼湊出想像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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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的頹圮
我住的雙人病房在五天內換了兩位”室友”,都是年過七旬的老先生。
第一位老先生動攝護腺手術,兒子說爸爸得的是長壽病,老先生住院期間插一條尿管到尿道中,單想到這,我就不想太長壽。
閒來無事,我會隔着布簾聽這對難得見面的父子促膝談心,聊到激動處,兒子會激烈地述說哥哥的不懂事,老父親像火氣退盡的男人,沉默地聆聽。
到了他這年紀時 ,想必這世上許多是非對錯,都不再重要了吧,他更珍惜與兒子難得短暫的相處。
之後來了一位聊起政治慷慨激昂,但打針時卻會哭,腹部發現腫瘤的老先生。住在外縣市的姐弟輪流陪伴爸爸,姐弟倆各自為生活打拼,因為父親的病而難得聚首。
這畫面對我並不陌生,童年時高大偉岸的巨人, 那個戴着父親面具的鋼鐵男人,一夕間頹然崩𡉏,曝露出疲弱無助的另一面。對每個孩子而言,都是極震憾的撞擊。
小時候,我們總喜歡在做出驕傲的事時,對父母說:你看!
你突然發現,他無力再凝視我們,露出稱許的眼神,你自此成了自開自謝的林花,再努力再璀璨,都不再有人看見了。
有些心理學家更認為父母的老化與病痛,常會讓人驚覺生命的一切不過夢幻泡影,有時會引發中年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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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與現實的交疊
幾年前,爸爸糖尿病發作,那場突如其來的病也為我帶來極大的震憾。
一次爸爸心臟衰竭接受電擊後,我作了個夢,夢的場景橫跨青澀的大學、研究所時期,在夢的最後一幕,我又回到大學時代的美術教室畫畫,但我發現同學都已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了,我費盡力氣告訴大家,我們不可能在這裡,但沒人搭理。
醒來後想想,夢以迂迴的方式告訴我,生命是一條流動的河,我不可能永遠留在過去,我留不住自己的青春,轉眼中年,爸爸的老化也是生命不可逆轉的一部份。
最後一次與爸爸道別,是2015年10月,搭機回台灣的那個清晨,我心裡有預感,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見他了,為了不讓自己情緒潰堤,我臨去時匆匆用臉頰碰了爸爸一下,那是長大後唯一的一次擁抱,也是最後一次。
或許死亡與病痛,都是生命在提醒我們,別只顧籌劃未來,發現生命短暫,有時候稍作停歇,才會發現生命很美。
我很久沒有睡得那麼深沉了,仿彿睡在雲端之上,在睡與醒之間,回憶與現實交疊在一起,我突然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
下圖:奇美醫院病房窗外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