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 方傑 chongkiath71 (臉書專頁)
(原載新加坡《品》雜誌中文版 ,2020年12月號【裝 / joy of missing out 】輯)
「人,都會說謊,但是給了他個面具,他就說實話了。」— 王爾德(Oscar Wilde)
Persona 在拉丁文的意思是「舞台上的角色」。
心理學家榮格稱它為人格面具,意指我們每個人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在很小的時候,為了得到父母長輩的愛,我們就學會了隱藏自己不討人喜愛的那一面,在眾人面前作個得體的孩子,扮演大人眼中的好學生好孩子。
文明會獎勵把人格面具演好的人,不懂偽裝則被視為反社會行為。
作為文明社會的一份子,我們每個人都有好幾張人格面具,我們在不同的場合扮演父母、專業人士、法官、教師等角色,好適應社會。
人格面具是我們向陽的光明面,榮格並不貶低人格面具,卻提醒我們別忽略了隱藏的陰影面(shadow)。
換個方式說,當一個人看起來愈陽光,適應愈良好時,黑暗面就藏得愈深,陰影裡藏着我們見不得人的部份,這也可以解釋何以許多人看起來樂觀進取,最後卻患上各種精神疾病,或突然自殺,那是因為他們長期忽略了自己的負面情緒。
柏格曼導演的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中有一幕:神職人員在夢裡掙扎着要撕去他無法卸下的面具,結果把自己的臉同面具一起拉下來。
剛開始研究心理學時,我曾夢過一個小魔鬼殺掉了所有的親人,對夢境作分析後,我發現那是成長過程中,被我壓抑在心裡的陰暗面,身為長子,自小就要當弟弟的楷模,為他人表演,那個藏在內心陰暗處的小魔鬼,伺機在夢裡殺掉我最在意的親人。
在文明社會中,一年365天都要戴着面具做人,讓人喘不過氣來,所以幾乎所有的文明,都有讓人釋放壓力,偶爾放縱、使壞或搗蛋的狂歡節。
做壞事被人認出來怎麼辦?那就戴上動物鬼怪的面具吧!
上圖:德國地區的Krampus 節
上圖:瑞士勒琴谷地的居民戴着Tschäggättä怪獸面具的節慶
我試着列舉幾個至今流傳的狂歡儀式:
德國地區的Krampus 節,人們裝會裝扮成怪物喝酒狂歡;瑞士勒琴谷地的居民也有戴着Tschäggättä怪獸面具的節慶,人們腰間繫著牛鈴,裹著動物毛皮,遊蕩街頭。這些活動與萬聖節”不給糖就搗蛋"異曲同工,試圖讓大人與孩子釋放壓抑心裡的鬼怪。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些動物妖怪的面具反倒是我們內心世界的真實反應,相較之下,古代人比我們更洞悉人性,對人性更寬容。
希臘的Skyros島還保留着古代人歡慶春天的酒神節,人們在街頭飲酒作樂,縱情聲色。希臘人非常瞭解拒絕或放任酒神都是危險的,失去歡樂會讓人變得冷酷無情,但他們也意識到如果完全不節制,人類的獸性會一發不可收拾。
因此祭拜理性之神阿波羅的德爾菲神殿,冬季時就成了酒神狄奧尼索斯的神壇,祭壇上寫着meden agan(物極必反),提醒人們凡事別過度。
說起物極必反,總讓我想起面具城市威尼斯。18世紀的威尼斯為了吸引來自歐洲各地的王公貴族,發展成歐洲的放縱天堂,一年中有六個月的時間在慶祝嘉年華會,男男女女戴上面具,假扮成另一個人,肆無忌憚地喝酒、賭博、做愛。
過度縱慾的結果導致了世紀黑死病的肆虐,有兩成的威尼斯人都感染梅毒,梅毒在那個時代是不治之症,除了皮膚化濃、潰瘍外,嚴重的話,病毒還會侵蝕心臟與大腦,導致精神錯亂,應驗了希臘酒神祭壇的警語:Meden agan.
上圖:希臘的Skyros島的酒神節
上圖:威尼斯的嘉年華會
在古希臘時代有個比酒神節還早的秘儀叫「地母節」(Thesmophoria),每年初秋,已婚婦女都會到雅典的一座小山丘Pnyka 祭拜,這個儀式男人止步,只有女人可以參加。它表面上是紀念農業女神德米特到陰府找回被冥神哈德斯搶走的女兒波瑟芬。
從心理層面來看,住在地底的冥后波瑟芬象徵女人壓抑在內心深處的自己,在成為家庭主婦後失去的青春與活力。這儀式讓在父權社會中飽受壓抑的已婚婦女, 與心靈深處的自己和解。
根據考古學家的說法,在地母節的同樂活動中女性之間可以百無禁忌狂歡,突破日常生活的框架,讓自己重新找回活力。
這些古代遺風,值得現代人作為借鏡,重新去反思:在發展出高度文明之後,我們到底失去了什麼?
上/下圖:古希臘時代的「地母節」(Thesmopho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