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號 馬來西亞/ 新加坡【品雜誌：花姿招展 l Silentconfidence 】（Prestige Chinese）

文：方傑

東方農業社會傾向於把自己隱藏在自然中，與自然合為一體，不強出頭，而狩獵社會則非常強調個人，誰獵捕的動物大隻，誰就是部落的英雄。（想像一下英雄殺了巨獸，光榮歸來，在眾人簇擁下，賣弄肌肉的畫面）

這兩種生活方式影響了東西方對人的評價，東方人認為完人應該像大自然那樣含蓄內歛，而西方人則比較可以接受有人格有瑕疵的智者，放眼望去，品格不怎麼樣的西方智者俯拾即是。 

唸書時班上有一位品學兼優的同學，我一直覺得他應該是高人，視他為假想敵。後來有機會被分配到同組作報告，我才發現他看起來高深莫測，只是因為比較安靜，有機會深聊之後開始大失所望。

我一直都不是小心謹慎的人，讀一點書就想賣弄，好鬥好挑釁，我覺得背後的原因，多少是因為自卑，渴望被注意。

大學畢業時，我拒拍畢業照，宣稱要等到考上名校才拍。或許正因為想看好戲的人太多，口出狂言的後果是我唸書特別賣力，後來如願考上名校。

所以我自認不是那種品格高尚的人，年輕時我常作囂張的事，這或許與自知沒有出眾的外表、顯赫的背景與家世，如果不破斧沉舟豁出去，大概不會有人注意我。

透過說大話，把自己逼上梁山，或許源自我本是個軟弱，意志不堅又好面子的人，不逼死自己，我做事常會半途而廢。

我這種人在古代，應該是所謂的狂狷之士，讓我比較安慰的是，孔子對狂者的評價不差，他說：狂者進取。意思大概是狂妄的人通常都積極進取，所以才會看什麼都不順眼。  

話雖如此，生活在東方社會，想像一群人等着看你出糗，說內心不忐忑是騙人的。

我承認喜歡偏執狂多過完美無瑕的高人。 

一直到接觸西方哲學家後才發現，我景仰的智者大都是偏執狂，這種感覺很像醜小鴨終於找到同類，發現原來自己不是異類。 

心理學家佛洛伊德年輕時大膽宣稱，性慾才是人類前進的動力，他以強辯的方式透過臨床案例證明，歇斯底里症（hysteria）與性壓抑有關。此舉自然引起保守的維也納衛道人士不滿。

當人們攻擊他時，他獨排眾議，說了一句名言：愈多人抗拒我，就愈證明我的理論是對的。（因為踩到了痛處，大家才這麼氣急敗壞），對佛洛伊德而言，反對他的人，都是在抗拒他。單就為了真理，雖千萬人吾往矣，就讓我折服。

我在大學教書每每談到這段軼事，都會提醒東方學生，如果一天到晚擔心做錯事得罪人，人很難發展出獨特的見解。

然而比起尼采的狂妄，佛洛依德則只能望塵興嘆。

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藉先知之口說，他來得太早了！尼采的狂妄有時讓人噴飯，他曾說每次想到死後，人們膜拜他時要脫襪子這畫面，就覺得不快，讓他感到極困擾。 

對於想勸他別那麼狂妄的好好先生，他說：”我將會用欄杆圍繞我的思想，甚至圍繞我的語詞，讓豬和熱心的人不會侵入我的花園。”（尼采總是深得我心啊）

其實尼采並不瘋狂，他正是用他的狂妄來對抗十九世紀過度理性客觀、謹慎卻死氣沉沉的西方哲學界。他認為所有的創造力，都來自熱情與狂迷。

所以當有人問我，自信與自卑要怎麼分辨時，我並不這麼確定，我總想到尼采。尼采自卑嗎？我想是的，有學者都認為他的狂妄與他的體弱多病有關。

心理學家阿德勒寫過一本叫《自卑與超越》的書，據說他又矮又醜，患有佝僂病，然而他的自卑感反倒激發了他上進的動力。

轉眼間，我已到孔子所謂的知天命之年，比起年輕時內歛了一些，也不再需要虛張聲勢來證明什麼了。有時候回想，會為自己年少時的輕狂捏一把冷汗，然而並不後悔，這樣的個性讓我的人生多了不少波折，但也激發了潛能，如果人生再來一次，我一樣張牙舞爪。

除了天賦異稟的天才，誰不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只要不自欺欺人，善用自己的自卑，沒什麼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