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滿一個個方格子，一篇心血，幾張稿紙，套入信封，貼上郵票，飄洋過海。「操之在我」之事既已了，「操之在人」者，只好聽其造化，不必費心；胸中感情有所宣洩，思緒理路亦經廓清，自覺舒暢，縱無知音賞又何妨？

   小時候，家中訂國語日報，每見小朋友的文章白紙黑字的刊登出來，不禁心生「有為者亦若是」之念，又因自己的作文時常被老師指定在課堂上朗讀或貼在公布欄、壁報上，心想：如此「大作」該夠格上報吧 !  就拿鄰居張婆婆為題，揮筆成篇」。那時「我的作品」園地，除了投寄文章外，還得自畫一幅和文章內容相關的插圖配合，錄用時一併刊出。我對畫畫尚無把握，找爸爸幫忙，爸爸把著我的手，用黑蠟筆畫了張婆婆縫衣裳的側影。果真，數週後堂堂刊出，小學五年級得到首次稿費-- 新台幣五元，自己賺來的零用錢和當「小作家」的一點虛榮心，滿足了小心靈，也引發日後搖筆桿爬格子的興趣。 

   寫日記可以訓練表達能力，儲備寫作的素材。中學時開始自動記日記，直到大學畢業上了研究所，這段期間感性特強，下筆亦勤，舉凡生活經驗、讀書觀影心得以及種種感悟，都藉著詩或散文發抒記述。通常，靈光一現、稍縱即逝的所思所感，隨手記下，再抄在日記上便是初步整理，但多屬粗略直言，缺乏剪裁，真正蘊釀成篇尚須一段時日。待時機成熟，動手再整理，日記遂成基本資料，加油添醋，潤飾修改，或偶有奇想佳句，妙悟神會，興到神來，流水行雲，一氣呵成，文完詩就，胸無塊壘，舒坦無比。

   不過，有時心中萬語千言，寫來不著數語而字枯辭窮；不然，則是筆下氾濫不可自休，重閱一遍，卻覺冗贅處處，不得其要，只有廢筆棄紙，頹然而嘆。想說說不清，欲寫未竟篇，似心結未解，猶胎兒難產，令人鬱鬱終日，茶飯不思。心餘力絀之下，乃頓悟「終日思之，不如須臾之所學也」，腹笥已空，自當進學，戰力豐沛，方能迴圜自如，得心應手。

   初習寫作，但求一塊方寸之地，讓「大名」亮亮相，不忌足底是沃野荒原還是平林沼澤，因此報章雜誌的「青少年園地」便是適合的可耕地。這些鼓勵青少年習作的版面，刊登容易，幾乎每投必登，戔戔之數的稿費也逐漸積少成多，成為買課外書的基金。

   上大學，曾在校刊、系刊發表幾篇論文和散文，此時雖然領悟感受甚多，日記也勤寫不輟，卻眼高手低，不敢輕易將「嘔心瀝血」之作向外獻醜。偶然福至心靈，投寄幾篇短詩、散文，也心懷忐忑，不能信任自己的文筆功力；一旦詩文上了大報副刊，欣悅之情絕非稿費單上的數字所能象徵於萬一的。 

   為人師表數年，鎮日埋頭批改學生的作文、閱讀報告、大小楷，又兼任校長秘書寫些官樣文章，無暇亦無心創作投稿。去國之後，即是奶瓶、尿布、廚房、學校 ( 接送長女上學 ) 間的家庭主婦生活，卻喚起重拾禿筆的興致；說來慚愧，異鄉寄居，既無能外出謀職，困守家中，眼見孩子一天天的長大，而自己久久不求上進，自怨自艾，徒增懊惱罷了。幸好從「爬格子」之中，又尋得一份能想、能寫的小小成就感，儘管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老早過了作詩織夢、談風說月的年紀，不再逸興遄飛的高談闊論安邦定國之道、經國濟世之理，周遭的俗事俗物、丈夫孩子，芝麻綠豆、雞毛蒜皮，也無非是實際生活素材。快樂時，歌頌這可愛的人生，煩悶時，發抒那無名的怒氣或傷感。筆，真是最忠誠的好友！

   我在方格田地勤耕不輟，么女小恬老是在旁學樣，從兩歲多就愛拿筆塗滿稿紙的每一空格，她畫象形文的專注之態絕不比大作家遜色。每天翻開報紙前，我照例說：「看看登出來沒有？」，如果刊出，立刻大叫：「登出來了」，小文盲湊近問：「在那裡？我看一下。」她瞄一眼，無限歆羨的說：「嗯，真不錯！我長大也要投稿！」憑她這點「見賢思齊」之心，主動要求我教她認字寫字，不到半年光景，四歲的她就認得數百個國字，能看簡單的書信短文，也寫得出一些句子，進步神速。 

   想不到我的小消遣竟成了小娃兒心嚮往之的宏願，而自動加速學習的步調，看來她離「爬格子」已不遠了；總有一天，她也會領略投郵的等待，見報的驚喜。誰說有希望的日子不是美好的呢？

(1987年2月6日刊於世界日報副刊 ) 

後記：

這是多年前舊作。那時小女尚年幼，她的志向一直是要當作家，大學時曾得英文徵文比賽 Short Story首獎，雖然目前從事行業與寫作無關，但讀寫興趣始終未變。

如今寫作用電腦打字，不再需要爬格子，落伍的我仍是寫字比打字快，猶待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