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趁整修天花板之際，順便把家裡寢具也整理一翻；淘汰掉幾個不再使用的靠墊、枕頭後，又見箱底那包閒置多年的被子，攤開外觀不甚討喜的古早棉被，也掀開縷縷歲月的氣味。

這幾年已先後送出不少衣物，每清掉一些時，不只衣櫥寬敞，心情也跟著輕鬆；但是總有某幾樣東西找不到出路，沒有適宜的對象可贈，這席舊被子就是其中之一。

將這有份量的古物放入黑色塑膠袋內，打算讓它與垃圾為伍，但是心裡卻有顧慮與掙扎；腦海裡竟浮現棉被師傅汗流浹背彈棉的「鏗！鏗！鏗！」聲音和母親提著被袋的身影。

一想到它將被扔進垃圾車遭受輪子碾壓的模樣，就越覺得自己的殘忍與無情，胸口居然一陣抽緊起來。

跟好友「瓊」提及這難以割捨的心情，她不加思索地說：「我也有呀，把它當墊被用還不錯。尤其有客人來時。」她的回應讓我即時打消丟棄的念頭。

早上我走向陰涼的後陽台，登上高椅，用力將棉被甩到離地將近三公尺高的竹竿上，想藉著流通的空氣來減輕霉氣；為了避免夜間的濕氣，我總於黃昏前將它拿進屋內；拿進拿出中頗感吃力，它畢竟是寬五呎長六呎，且重達十斤之物。

這幾天天氣晴朗，望著外頭燦爛的陽光，我一時興起，將它扛上公寓四樓頂層，請太陽公公澈底曝曬殺菌。

做過日光浴的棉被暖烘烘的，透著一股棉花的香味；我雙手抱著它，熟悉的棉香在鼻間流竄，竄入記憶的角落，我看到昔日故鄉藍天白雲底下那棉被排排曬的景像……

母親生前每逢春節到來，除了忙著炊製各式糕點，曬滿庭院的棉被也是每個歲末年節的特色景觀。鄉間的冬陽總是那麼慷慨地灑落院子的每一個角落，中午幫被子翻身的時候，棉香撲鼻而來，偶爾還會瞥見撲翅驚飛的花蝴蝶，煞是有趣。

最多二天的時間，棉被就被自然的熱力滲透；母親一一套上了上漿的被套，將它摺疊整齊，那是顆殷切期待孩子歸來的慈母心，等著以軟綿綿的被褥代替她內心的擁抱。

當年難得到台北的父母，手提著被袋、下了火車，急著聯絡久違的女兒；我看見這件龐然大物時輕蹙著眉說：「這款被真重……」母親說：「這嶺『棉襀被』是新打耶，真香喔。台北真寒。重卡ㄝ燒啦！」她的手輕輕地在棉被上來回摩挲，像撫摸愛兒般。

移民加拿大的妹婿，不習慣輕盈的羽毛被，他鄭重地要求妹妹：「別給我輕的，我愛台灣棉被，重才會燒。」

裹著一席舒適暖和的傳統被，就如躺在老祖母慈愛溫馨的懷抱裡，她溫柔地陪伴你渡過每一個愉快或鬱悶的夜晚。

不久前在嬸母的告別式上，她的孩子哽咽地說：「媽媽！我們每一家都有您萬里迢迢帶到美國的『棉襀被』……雖然我們跟您說過這種『被仔』已不流行了……」啊！沉甸甸的手工棉被承載了多少愛與鄉愁。

很高興，我再次擁有一席棉香，它使我重拾往日的情懷，更重溫濃濃的愛與關懷。

後註：（棉襀被：台語。棉被的民間古老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