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眼光，就跟我的思考一樣混亂。
還沒有來得及出生，還沒有見過這個世界的生命
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沒來得及被誰深深愛過。
我不知道。
這句話我怎麼也說不出口，喉頭像是被什麼梗住了
對那未曾蒙面的孩子
我無法抱持有一絲的親情，只有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少年望著我，我也望著少年。
為什麼，用那麼混亂的目光注視我？
好像渴求著什麼
為什麼？
那張線條溫和的臉讓我有種異樣的熟悉感
好像在哪裡見過的
好像
曾經深深愛過些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我沒名字。
你幾歲？大概十六吧。
「你倒沒忘了她。」
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堪稱柔軟的神情
那張漂亮的側臉不知道為什麼
很悲傷。明亮的眼裡好像會滴出淚水
我是不是認識這個孩子？是不是曾經在哪裡見過他？為什麼，他的動作神態這麼似曾相似？
這個人，要是能活得更久，能多看看這世界的事物該有多好
那一瞬間，飄浮在空中的腳好像突然踏在實地上
你認識我嗎？
你認識我嗎？
我想哭出聲音，卻分不開神，少年那張熟悉，漂亮的臉異常鮮明
「你等很久了嗎？」
我的聲音破碎，少年似乎愣住了
「對不起，沒能讓你好好長大。」
「你是應該道歉。」
說著這句話的少年臉色還是很沉靜
卻不再將視線停駐在我身上。
「她因為流產在醫院住了好幾個禮拜，那時候的你早就已經到了遠方，鎮日的遊手好閒。」
他的聲音平穩
「她像崩潰似的不停的哭，我在她的床邊，耳邊呼喚，說我在這裡。」
傳達不到嗎？
在這裡，就在這裡
我在這裡。
「她常常哭叫你的名字，所以我就去找你。」
他低下頭
「沒有穩定工作，住在租來的小公寓裡，還違反規定養狗，從來不肯做垃圾分類。」
少年輕笑出聲，我窘迫的低頭。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露出笑容
冷漠的表情軟化下來，像朝日一樣亮眼。
「我那時想，啊，這傢伙不行，絕對不行。」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目光遙遠
「可是啊，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我想了一會兒
「我被工地的鋼筋砸到了。」
他點頭，
「沒錯，你被鋼筋砸到了，可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少年看著我
「我是要問，你為什麼會被鋼筋砸到？」
「因為有個孕婦就快被砸到了，我把她推到旁邊，結果就到這裡來了。」
少年又點頭
「你知道嗎，你活著對這個世界一點貢獻也沒有，傷害了她，還害我沒有辦法出生。」
「我知道，所以我並沒有什麼遺憾。」
這個人，要是能活得更久，能多看看這世界的事物該有多好
我是很認真的這麼想著的
說沒有遺憾，說不後悔是騙人的
少年停留在世界上
純潔的心，那麼純潔的心
還沒有感動其他人
就消失了。
我想跟他說，我很後悔。
「可是，因為你在這裡，所以那個人肚子裡的寶寶，不會和我一樣。」
他可能不太擅長講這種溫和的話，口氣有點僵硬
「你知道嗎？這是件好事。」
「是嗎？」
少年輕輕飄開幾步，低著頭好像在思考什麼。
「那個孕婦很感謝你。」
聲音和緩，他一定很慶幸吧
那個孩子可以順利的出生，可以看到他看不到的東西
可以被愛。
「無所謂，反正我都死了。」我聳聳肩
他抬頭看我，眼光閃爍
「誰說你死了？」
我愣住了
沒人說過。
「可是......可是我被鋼筋打到，到了這種地方......你又帶我去看我媽......」
「很可惜，你命太硬了，一時還死不了。」
他哼聲說，感到好笑的皺起眉頭
指著下方。
「所以快點滾回你該去的地方，少在這裡礙我的眼。」
我笑了，不知道是因為少年的話，還是高興著自己的生命其實還沒有結束
突然覺得，好像有很多該做的事情還沒有去做。
「不會哭吧？」
我笑問
「誰會哭啊，快走啦。」
他怒斥，居然踢了我一腳。
我滑了一下，原本飄在空中的身子突然變得沉重
我迅速的下墜。
並沒有自由落體那種恐懼感，我抬頭看著那個仍立在上方的纖細影子
「可以的話，我想要你這樣的兒子喔！」
我大聲說著，影子晃了一晃，少年好像聽到了。
「我可不想要你這樣的老爸。」
他的聲音仍是那樣似笑非笑的，輕柔的嗓音，異常清楚的送入耳中
「別太早死喔。」
嗯。
我笑著，眼前是刺眼炫目的白光
我知道。
幾個月以後，我出院了
醫生護士們來送行，那個孕婦也在
醫生們說，那是奇蹟，本來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可是我知道，
「別太早死喔。」
那才不是奇蹟。
孕婦手裡抱著嬰兒，持起嬰兒的小小手掌對我揮動道別
我想起了少年。
以前總是低著頭，看著地，看著報紙上的徵才廣告，看著手中的獎券
現在我卻無法不看著天空
那個美麗的人現在在哪裡？
陽光很刺眼，我望著前行的路
再來，要去哪裡呢？
「沒有穩定工作，住在租來的小公寓裡，還違反規定養狗，從來不肯做垃圾分類。」
我微微苦笑
那麼，就先從垃圾分類做起吧
天空清澈的藍
你要好好看著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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