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沒說話，只是很安靜的聽著

　　事實上，我覺得他安靜過了頭，讓我有點不安。

　　只是，我的聲音沒有停下來

　　那之後，我就時常在送貨到那棟大樓時遇見那個女孩子

　　她說，這棟大樓是她家的。

　　「妳是千金小姐呢。」漸漸熟起來以後，我這樣說

　　她淺淺一笑，神色卻頗不以為然

　　「家裡有錢又怎麼樣了，那可不是我自己的。」

　　她教養很好，說話語調慢慢的，輕輕的，總是低垂著頭首笑

　　漂亮的眼中泛著溫柔的光痕

　　我沒辦法不去看著她，去逗她發笑。

　　但關係就僅止於在送貨時，她會在大樓門前對我揮手，然後陪著我搭電梯送貨上樓

　　聽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然後低垂下臉笑

　　我第一次覺得，電梯上升得太快了。

　　關係只僅止於此，只能止於此

　　我知道不能再更進一步

　　她有良好的教養，受過高等教育，世家背景

　　每每我想到這點，手中捧著的箱子，就異常沉重。

　　直到那天黃昏，我開車到那棟大樓，天空又下起大雨

　　大樓門前立著個淺黃色的影子，她從傘下抬起臉，目光迷茫

　　「你來晚了。」
　　
　　輕輕的她把傘遞過來，遮住了我。

　　她還是一往如常的，陪我一次又一次的，搬起箱子，進電梯，放下箱子，出電梯

　　只是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直到貨物都送上樓了，我從電梯出來，走向貨車，她緩緩跟在我身後

　　突然

　　她緊緊的拉住我的袖子

　　我一愣，沒會意過來

　　在印象中，她的動作一向是溫柔和緩的，從未做出這種舉動

　　雨傘落在地上，發出輕柔的聲音

　　我回過頭去看她。

　　那張總是低垂著含笑的臉溼透了，她仰頭注視我

　　「你要去哪裡？」

　　我望進她眼光深處，只看見茫然

　　「我還得等多久？」

　　我說不出話來，豆大的雨水打在身上異常刺痛寒冷，我想她一定也覺得很痛很冷，所以肩膀和聲音

　　
　　才會那樣微微顫抖。

　　
　　我伸手握上她纖瘦的肩，摟住了她

　　「很冷嗎？」

　　她笑了，把臉貼在我胸前。

　　「你到哪裡，我也到哪裡。」她柔聲嘆道

　　「我們一輩子不分開。」

　　「你後來沒能守著她，那是為什麼？」

　　冷冷的聲音這樣說，少年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知道她等了多久嗎？」

　　我低下頭，在大雨中，那個淺黃色的影子異常鮮明

　　在自己到來之前，她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不知道，還會站多久。

　　「我和她，交往了一年多，就決定到她家裡去談婚事。」

　　寬敞、裝潢清雅精緻的屋子，待人和氣有禮的雙親

　　我和她都是心頭一鬆

　　竟然以為，事情能夠這麼順利的繼續下去

　　我們真能，一輩子都不分開。

　　離開她家後，當天晚上，她的父親就到我租的公寓裡來了

　　不是來勢洶洶的興師問罪，也沒有大聲斥罵我拐騙他女兒

　　只是老淚縱橫的說，請你離開

　　你知道你們之間是不可能的，是不會有未來的

　　她就要到國外唸書，就要嫁給其他人了。

　　我只是靜靜的聽他說這些話

　　我知道，若一意孤行，我們之間是有可能的，是有未來的

　　只是那失去的，遠比得到的要多

　　我也知道，她不會到國外唸書，不會嫁給其他人

　　她一直都會在那裡站著，一直等著。

　　
　　可是那是多令人悲傷的事。

　　
　　當天晚上，她父親離開以後，我在公寓裡，低頭坐著很久

　　只是流淚。

　　我收拾起簡單的行李

　　搭上最後一班火車，坐到終點站

　　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說完以後，抬頭去看前方的少年

　　不知道是出於悲傷，憤怒，還是其他的情緒

　　少年的肩膀，用我所熟悉的姿態，輕輕顫抖著

　　他停下前進，回頭看著我

　　「這一生你後悔什麼？」

　　他又這樣問我

　　「那很多。」

　　「你的後悔裡，有她的存在嗎？」

　　我搖頭，這個動作似乎讓他吃了一驚。
　　
　　「離開我，她只會過得更好。」

　　少年冷冷的笑了

　　「離開你會過得更好？你不覺得這樣的話很自私嗎？」

　　我靜靜的聽他說，不禁淺淺皺起眉。

　　我是不是認識這個孩子？是不是曾經在哪裡見過他？為什麼，他的動作神態這麼似曾相似？

　　「你是因為自尊心那種無聊的東西，才離開的吧？」

　　「也許是，」我點頭，「也許是。」

　　他又被我的態度激怒了，我看得出來

　　黑褐色的眼珠充滿憤怒的情緒，還帶著點悲哀

　　可是這次，他沒有對我咆嘯，只是緩緩的伸出手，指向下方

　　我心頭一震

　　「我們到了。」
　　
　　我垂頭順著他的手指看下去

　　雖然過了十多年，我還是能立刻認出她的臉

　　她穿著她最喜歡的鵝黃色，雜在國小門前的人群裡

　　低頭對身前的孩子說話。

　　她輕輕撫摸那孩子的髮，很愛憐的姿態

　　然後推推他的背，要他進學校去了。

　　我側頭朝少年看去，他也正往下看，那張漂亮的側臉不知道為什麼

　　很悲傷。明亮的眼裡好像會滴出淚水

　　她目送孩子進入學校以後，走進停在車道旁的轎車裡

　　駕駛座上坐著個男人，對她微微笑著。

　　我鬆了一口氣

　　很幸福嗎？

　　少年見到我含笑的臉，又冷冷的開口
　
　　「她在得到現在的生活之前，每天都到那棟大樓前去等你喔。」

　　我只是看著在車上的她

　　「不管是下雨還是颳風，她每天都去，也因為這樣，孩子都沒了。」

　　我靜靜的聽著，突然一愣

　　孩子？

　　「什麼孩子？」我的語氣驚惶

　　「你的孩子，你不知道她懷了你的孩子吧？」他語氣迷濛的說

　　「不到三個月的身孕，她連發現也還沒來得及，就因為勞累流產了。」

　　我無法思考，耳朵裡有嗡嗡的聲響

　　想要找個地方跌坐下來，才想到自己是漂浮在半空中

　　已經死了。

　　「你現在後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