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黃色封面上，那三個蒼勁的黑色大毛筆字，吸引他停下來。 

他在芝加哥唐人街的公共圖書館裡等朋友，朋友還沒來，他便到處走動瀏覽，在近門處看到了這個堆滿舊書的攤位。這些舊書是圖書館淘汰下來的，大多是因為太舊太爛了，但也有些是沒人光顧的冷門書。可以看得出來，這本像新書般、標價美金一毛五的《那漢子》，是屬于後者。

一毛五！掉在地上很少人會彎身撿起來的一毛五。 

他拿起書，一翻翻到『賣劍』那一章，讀到「看劍的人也搖頭嘆息著散去了，那漢子仍木然坐在地上。他感到春天暖洋洋的陽光，在他頭頂移動；他聽見趕集的人，像定期的潮汎漸漸散去；他感覺他四周越來越空曠，越來越寂清。／那漢子仍然坐在地上，下午的斜陽把他的孤獨影子越拉越長，祗有他那瘦長的劍影默默地伴著他。」，一股悲涼竟不禁自體內緩緩升起。一毛五，流落在美國唐人街的那漢子，在標價賣身呢！ 

他把《那漢子》緊緊挾在腋下，深怕它被別的手奪走似的。這當然是可笑的過慮。冷眼看過去，那些手忙著翻檢的，都是些占卜算命、股票生財、修身益體、言情偵探，或血光刀影的武俠小說之類的書。誰會有興緻來聽一個飽經風霜的江湖客寂寞的獨白，一個卑微的個人在離亂中所發出的微吁輕喟？這本小說不像小說，散文不像散文的書，既沒有血腥色情的故事，又沒有皆大歡喜或令人拍案驚奇的結局。他知道在這個時代裡，真正讀書的人是越來越少了。許多讀書的人也只是在趕時髦，跟排行榜或暢銷書目。他們讀書的目的只是為了表示自己跟得上時代，或在為社交場合準備速成的話題。他不禁想起，多年前他寫的那首叫『讀書』的詩來﹕

打開書

字帶頭

句跟隨

一下子跑得精光

只剩下

一個暢銷的書名

以及人人談論的

作者的名字

果然好書

他不知道逯耀東寫的這本《那漢子》當年在台灣是否也屬于暢銷書之列。但不管怎樣，從圓神出版社的定價新台幣100元到美國中文書店的標價10美元到芝加哥唐人街公共圖書館的一毛五，《那漢子》可說是又風塵僕僕地經歷過一次人間的冷暖與滄桑了。

* 選載自《不為死貓寫悼歌》，非馬散文集，秀威資訊，台北，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