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讀這段故事的時候，我好像都可以聽見她在啜泣，感覺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有她抖動的雙肩。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沒有妹妹出色。儘管身為姐姐，但在親友當中，大家總是先看見妹妹拉結，稱讚她長得漂亮，有美麗姑姑利百加的真傳。

妹妹在讚美聲中長大，自信外向，而她，畏縮著，尤其不喜歡和拉結同時出現在人前。因為那種比較之後的結論，已經自幼在她心靈上砍下無數刀痕。

家中有兩個以上同樣性別，年齡又靠得近的孩子，往往一不小心，就造成了一生的爭競。

孩子不想比，但周遭的大人，朋友，往往把他們推上台去較量。

大概因為利亞不愛出門見人，所以出去放羊的總是愛見陽光，愛和人交談的拉結。那天，當妹妹把「表哥」雅各帶回來的時候，青春愛戀的少女心，同時，應該都在兩姊妹裡跳動。

但很快地，利亞可以感受到雅各的眼神，又是在妹妹拉結身上停留，自己，仍像牆壁一樣，存在妹妹的背後，灰白。

再不起眼，利亞也有詩有夢。

當她看見雅各一來就和父親如此熱絡，又殷勤地幫著父親作事的時候，她已經看出了一向精明的父親會好好抓住他不放。聰明的父親碰到聰明有才華的表哥，當然立刻會想到：雅各可以是最好的助手，也可以是他那些兒子們最大的敵手。

要把可能的競爭對手消滅，最好的方式就是將他攬過來，變成自己人。父親是這麼小心算計各樣事的人，表哥單憑血緣，恐怕不夠讓他放心，那麼，或許---婚姻是父親可以運用的籌碼，既不用花錢，又可以得到保障，豈非雙贏交易？

家中就兩姊妹，而照習俗得讓老大先出嫁，利亞想著，心中的詩和夢，也許，可以成真。

因此，當利亞聽到父親和雅各「談判」中，雅各直接表明要娶的是妹妹拉結，而且，願意為他服事父親七年的時候，她的心，又再一次被惡砍。

她聽到雅各講的不是「我愛拉結！」，而是「我不要利亞。」

說利亞雙眼無神嗎？當然，因為她裡面有這麼多被拒絕的刀疤，愛情的花瓣從來沒有灑在她的路上，總是這樣，妹妹總是奪走她一切的光環，把她推到一個小角落裡，枯萎。

她多麼希望父親這時候能夠感受自己的尷尬和自卑，讚美幾句都好，爭取一下，講講他們得先把姐姐嫁出去的習俗都好。

但父親沒有，他表面上滿口答應，卻私底下告訴利亞準備嫁人，打算把她強塞給雅各。

他這樣做純粹是為自己的利益嗎？或者，也出於父親對女兒的愛，怕利亞沒人要，既然雅各是個人才，乾脆兩姊妹一起交給他，反正是親姊妹，總不致於對彼此太絕情？！

我不知道。

但這裡的確再一次提醒我們為人父母，若不敬畏神，只憑自己在現實中來回算計，安排子女未來，眼前看起來是最好的打算，可能卻害苦了孩子一生。

我們是孩子的父母，不是孩子的上帝！

可憐利亞，洞房花燭夜裡，聽著丈夫輕喚別人的名字，走入婚姻，卻沒有真正走入一個男人的愛情裡。她可以在黑暗中把父親的謊言當成事實活著，就像很多父母，也藉著愛的名義，把孩子推到幸福的假象裡。

但，天是會亮的。

當太陽升起，新婚夫妻清晨第一眼相對，新娘面對的不是溫柔，而是憤怒，吼叫，拒絕，利亞的幸福，與昨夜星辰一起消失。

受傷的，當然是姊妹兩個人，從愛情故事的角度看過去，誰都會同情雅各和拉結這對相愛坎苛的戀人。

利亞早被遺落在角落裡。她，從來都不是女主角。

期待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邏輯裡，只有男女主角最後會不會在一起才是焦點，雅各的劇烈反應有錯嗎？

沒有，但他不厚道，太過自私，只在乎自己的愛情和委屈，完全不管利亞的感受。人在自己的憤怒裡，往往看不見別人的傷痛。

殷勤工作等了七年，還要在和一個不愛的女人洞房七天才能娶到心上人，拉班的反應很詭詐嗎？

是，但我替他講講話，那七天，是父親對女兒的一點溫柔，一點保護。他想過了，利亞就算暫時得不著雅各的心，但七天之中，如果懷了他的孩子，利亞的一生，就再也和他無法切割。

乍看之下，我們不認為自己做父母會做得像拉班這樣失敗，把女兒們當籌碼，去壯大自己的家業，使自己得益處。並且不擇手段。

仔細想想，也許我們不會做得這麼極端，這麼有心機，但，當我們聽見周遭人家的孩子都在念什麼好學校，學什麼才藝，將來都要送到哪裡去遊學或留學，就覺得自己的孩子沒搭這條船，會輸人一等。

當我們看見別人家孩子有電玩，有平板電腦，有名牌穿，有最新手機，也覺得要不能讓自己孩子擁有，好像就不是個成功的爸媽。

當我們希望孩子當醫生，律師，選個賺錢好找工作的科系，將來自己才不用掛心他們的生活。

當我們要求孩子照著自己的想法去找配偶，最好親家們好相處，將來任何事都好溝通。

孩子，不知不覺，也成了我們手中的籌碼，去壯大我們自已觀念中的父母形象，腦中勾畫的理想未來，心中計畫的理想人生。

而當父母的掌控慾太強烈，主觀意識太強暴，神化的自我太囂張時，最辛苦的，往往就是家中像利亞這樣天生條件較差，畏縮，沒有自信的孩子。

她，必須一次一次的跳不過父母舉高的竿子，一次一次摔在地上。

一次一次，在父母的理想前面曝露自己卑微的窘況。最後，可能還要接受父母因絕望，而把她「硬塞」進某個現實夾縫的恥辱。

對利亞來說，她被強塞進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生活裡。

對一些書念不好的孩子來說，他們被硬塞進好學校去當壞學生。

對一些表現平平的學生來說，他們被硬塞進美國去當瞎子聾子和啞巴。

對一些根本不愛某些工作的年輕人來說，他們被硬塞進爸媽安排的公司或機構裡去當混水摸魚的低劣員工。

你家，有個利亞嗎？

聽！她正蹲在牆角，暗暗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