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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26 16:33:56瀏覽89788|回應3|推薦62 | |
黃宗羲〈原君〉語譯 2011/12/9 原文: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去之不欲人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 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鳴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使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聖人也;孟子之言,聖人之言也。後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於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非導源於小儒乎? 雖然,使後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緘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昔人願世世無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語公主,亦曰:「若何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創業時,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廢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唐、虞之世,人人能讓,許由、務光非絕塵也。不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市井之間,人人可欲,許由、務光所以曠後世而不聞也。然君之職分難明,以俄頃淫樂,不易無窮之悲,雖愚者亦明之矣! 主旨:闡明君主的職分,重點在批判君主專制,反對封建王權,表現作者鮮明的民主主義啟蒙思想,和作者的其他著作一樣,對近代資產階級改良運動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題解:原君是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黃宗羲的政治論文集《明夷待訪錄》中的第一篇,意為推究設立君主的道理。自唐韓愈作五原(原道、原性、原毀、原人、原鬼),而後人因之。故黃宗羲寫〈原君〉一文。 作者:黃宗羲(一六一○年~一六九五年),字太沖,號梨洲,又號南雷,餘姚(今屬浙江)人。父尊素為東林名士,被魏忠賢陷害。又受家庭影響,黃宗羲反對宦官與權責,嫉惡如仇,成為東林子弟的著名領袖。清兵南下,他召募義兵武裝抗擊,失敗後隱居著述,屢拒清廷徵召。論學反對明末空洞浮泛的學風,倡言治史,為清代史學之開山祖。創作上文風縱橫恣肆,宏偉渾樸。著作有《黃梨洲文集》、《明儒學案》、《宋元學案》等。 分段大意及結構分析: 首段:以人君為題,探究本源,考察職分。 二段:對比古之人君,評論後世之君。 三段:對比剖析古今為君之道迥異的原因,矛頭直指後世之君。 四段:從批判小儒固守君臣之義的角度來論述君主職分。 五段:告誡後世君主,固守君主職分,免受無窮之悲。 析譯:自有人類以來,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每個人都是自利的;天下的公共利益,沒有人去興辦,公共禍害,沒有人去消除。後來有一種人(仁君:以大公之心自處)出現,不以個人的利益為利益,要使天下都得到利益;不以個人的禍害為禍害,要使天下人都能免除禍害。這種人的勤勞,一定是天下人的千萬倍。以千萬倍的勤勞,自己又享受不到利益,一定不是一般人所願意做的。所以古時候的君主,有考慮後推辭不做的,像堯時的許由、商湯時之務光就是。有做了以後又離開的,像堯、舜就是。有起先不想做,到後來又脫不開的,像禹就是。難道古人有甚麼特殊嗎?喜歡悠閒逸樂,討厭勞苦,也是那一般人之實際狀況。 後代的君主(暴君:以私心自處)就不是這樣,他們認為天下的利害大權都掌握在我手裏,我把天下的利益都歸自己,把天下的禍害都推給別人,也沒甚麼不可以。使天下的人都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無盡的私心,當做天下的公益,起初還有點慚愧,時間一久也就習以為常了。把天下看成最大的產業,傳給後代子孫,享受不盡。漢高祖所謂「我所成就的產業,和二哥比起來誰多?」他那追求利益的私心,不自覺地流露在言辭中了。 這沒有別的原因,古時候以天下人為主(優先),以君主為客(次要)君主一輩子的經營,都是為天下人;現在以君主為主,天下人為客,天下人之所以不得安寧,只是為了君主。因此,在他們沒有得到天下以前,殺害天下人的生命,離散天下人的子女,來換取自己的產業,一點都不感到悲慘。竟說:「我本來就是為子孫創業的呀!」得到天下以後,搜刮淨盡天下人的財產,離散天下人的子女,來供自己的不正常的享樂,而認為理所當然,說:「這是我產業的花紅利息呀!」那麼,成為天下人的大害的,只是君主罷了。假使沒有君主,人人都得以自私,人人都得以自利呀。唉!難道設立君主的原理本來就是這樣的嗎? 古時候天下的人,愛戴他們的君主,把他比做父親、比做天帝,實在不算過分。現在天下的人,憎恨他們的君主,把他看成仇敵,稱他為「獨夫」,也是理所當然的啊。可是見識短淺的儒生,卻認為:事奉國君是人臣之義務,無可逃避;甚至於連夏桀、商紂那樣的暴君,還說商湯、周武王不應加以討伐,又胡亂傳說伯夷、叔齊那不可考証的荒唐故事;那麼,億萬百姓的慘遭殺戮,就跟腐爛的鼠屍一般輕賤了。難道天地那麼大,在不計其數的人群中,上天只偏愛某一個人、某一家族嗎?所以周武王是聖人;孟子的言論,是聖人的言論。後代的君主想用「如父如天」的空名,禁止他人暗中覬覦其權位,都會認為孟子的話對他不利,甚至廢除孟子的神位,不再配享孔廟,這不都是導源於識見淺陋的儒生嗎? 話雖如此,如果後代的君主,果真能夠保持他的產業,傳到永遠,那也難怪他把天下視為私產;不過,既然把天下看成產業,那麼別人想得到產業的意念,誰不跟我一樣?即使用繩索捆紮來防偷,用鎖牢牢鎖住來防搶,一個人的智力畢竟不能勝過天下那麼多想得到它的人;久的傳過幾代,短的就止於自身,而殺身之禍往往就報應在他的子孫了。以前南朝宋順帝希望「永遠不要再出生於帝王家」;明崇禎帝在自縊前也告訴他的女兒(長平公主)說:「你為甚麼生在我家?」這些話真是悲痛啊!回想當初創業時那想奪得天下的雄心,有不洩氣沮喪的嗎? 因此,明白了做君主的職分,那麼唐、虞之盛世,任何人君都能謙讓;許由、務光也並非不可及的。不明白做君主的職分,那麼市井中,人人都想做君主,於是許由、務光的風範後世再也看不到了。君主的職分雖是很難明白,但不因為了短暫的荒淫享樂,換取無窮的悲哀,這道理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的啊! 討論: 首段:在提出論點以前,先講君主產生的背景,人類之始,皆各自私自利,無人興公利除公害,因而君命天授,應運而生,它的職分就是不以自己的利害為利害,而應使天下人蒙受其利,避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這是本文的中心論點。接著從理論與事實兩方面進行論證:理論方面來講,“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就人情而論,任何人從心理上也不願意。史實方面列舉許由、務光拒絕接收天下,一個隱居箕山,一個投水自沉;堯舜禪位,傳為佳話;大禹始而不受君位,後不得已而從之。 二段:對比古之人君,評論後代之君。首句「不然」二字對比鮮明,簡潔有力。「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利盡歸於己」,「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這是認識方面:「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這是行動方面。「始而慚焉,久而安焉」,維妙維肖地刻畫出後代君王以天下為私有的蛻變心理。緊接著以漢高祖劉邦的自白作論據,大漢開國皇帝如此,其他君王可想而知。 三段:首先從對君主的地位和目的論述,古代以天下為主君為客,現今以君為主天下為客,根本區別在於後代君王颠倒主客關係,反客為主。下一層尖銳痛斥後代君王未得君位時,「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一人之產業;得到君位後,「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一人之淫樂,不但不感到慘然,更視為理所當然,還不知羞恥地振振有詞:「我固為子孫創業也」,「此我產業之花息也」,他們的倒行逆施造成天下不得安寧,人民生活困苦。強力譴責後代君主背叛君之職分的暴虐行徑。 四段:開始仍是古今對比,人民對君主的態度截然相反,「比之如父,擬之如天」,是古人敬重賢君的情況,「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夫」,是今人怨惡暴君的寫照,如此愛憎分明都是事出有因,勢在必然的現象。接著矛頭指向目光短淺的讀書人,他們死守程朱理學,謬稱桀紂之暴,湯武不當誅之,妄傳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拒食周粟方合君臣之義。作者憤怒地反詰:難道上天獨自偏愛一人一姓的君主嗎?這是對天命論的挑戰!接著針鋒相對地贊揚武王伐紂是大義之舉,肯定孟子的民本思想。 五段:前一層從帝王的產業立論,欲摛故縱,先以假設語氣讓一步,「果能保此產業,使之無窮」,亦無可非議,然而這只不過是異想天開,其殺身之禍,「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史實為證:明崇禎自縊前,先用劍殺死女兒長平公主,悲嘆曰:「若何為生我家!」回首創業時之野心,怎不令人唏噓!後一層是全文的結論,點明全文的主旨。「明乎為君之職分」一句總結第一段,唐堯虞舜許由務光這樣的賢君高士並不少見;「不明乎為君之職分」一句總結二三四段,“市井之間,人人可欲”,那麼許由務光就成為絕無僅有的了。最後用委婉誠懇的語氣說明即使愚者不明君主之職分,也會從切身利害來考慮,後代君主難道還不如一個愚者嗎?作者如此苦口婆心地勸誡,渴望後代君主洗心革命,改惡從善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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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