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九總統參加泰武鄉永久屋「吾拉魯滋部落」落成典禮,以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來形容在瑪家鄉禮納里部落夜宿一晚的感受,聽進人們耳朵,人們心裡想些什麼?
一樣看桃花源兩樣心情,一時,許多人都有各自的解讀。偏綠一邊固然說他隱喻失義,用的是中國文化教材的形容詞,且在移情之間,隱隱然忽視原來這片土地的主人。藍一邊,若是早些年,在前一輩的外省老人間,就此偷安一處不知魏晉的地方,對總是枕戈待旦的上一代,「桃花源」曾經有禁忌的意涵。
桃花源,不過是個形容詞吧,你會說。形容詞後面,卻蘊含著深沈的記憶紋理。父執一輩的外省老先生,一方面已經在台灣打造安居的家園,一方面卻不能不毋忘在莒,對一九四九前後來台灣的戰禍移民,有些人在這兩種心情中周折多年。坐下來打理園子,望著已經牽藤的地瓜葉,忘了故土?走了鄉音?多少覺得有罪惡感。以至當老一輩外省人賞遊台灣的景點,免不了提點大陸一處相仿的地方,對專注於眼前的風土,耽心的,正是它美好到讓人忘路之遠近,這份忘情總帶著點猶豫。
當然,更歸諸從上而下的影響,譬如說,對老蔣總統,大溪鎮是一處貌似浙江溪口的地方?還是,它有自成溪壑的秀麗風景?始終是個深藏的矛盾。那些年間,包括過年時人家門口的春聯,常貼著「莫把杭州當汴州」。隨時提醒反攻未成,在兩蔣字典裡,「桃花源」意味著就此安家的失敗主義,絕不是什麼好字。
移民來到台灣,許多年間,為什麼把腳下的土地當做反攻跳板與復國基地,在心理上,為什麼是「基地」與「跳板」而已?除了當年冷戰的外在氣氛,除了兩蔣想要回到跌倒的地方重新站起來,種種收復河山的口號,也如實呼應著集體的心理結構;更深刻地看,呼應著文化教材中身在江海而心馳魏闕的選輯。遠望帝京,似乎那是精神上唯一有歸宿感的座標!即使以小市民的認知來說,就好像「桃花源」隱含著消極避世,「偏安」似乎也不是什麼光彩的詞彙,包括提到南宋、提到晚明都一逕認定是喪志的代表。
換句話說,在這種心理機制之下,人們並不容易打心底接受,最合乎每個人直覺需要的幸福生活,本來就在畫地自限的一隅!直到外國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替我們坦然承認:如果上下古今可以圈選一個時間與地點,像是晚明時期的杭州,天高皇帝積弱,乃是最令人嚮往的居住時空。
許多年來,文化教材的課程中,坐在課堂的小朋友想問而不敢問,後來也就習以為常地再也不問,譬如說,偷安的秦檜難道不比主戰的岳飛關懷黎民的生活?譬如說,「莫把杭州當汴州」的上一句,為什麼,南風不可以薰得遊人醉?
民國一百年的此刻,除了鞭炮一樣響過就算了的熱鬧活動,台灣社會應該累積了足夠的自信,重新問一問各種有趣的問題,順便反省我們一代傳一代,潛入集體基因裡的各種定見。
這個時刻,台灣社會需要的已經不是神話再造,而是更深刻的 soul searching:台灣每個人身上都落英繽紛,不自覺承襲著太多刻板的思維。理解自己「定見」的多重根源,就文化的角度,提供台灣這裂痕的社會理解彼此集體記憶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