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好不容易將第二次段考的六種不同試卷批改完畢。沈青蘋已決定

禮拜日清早先去章姐家做主日崇拜；之後搭十二點四十分的船到另外那座小島做復健——她也跟鄭爸爸約好在碼頭碰面的時間。這個主日只有章姐和她兩人敬拜，且領用聖餐。第一次在物資缺乏的外島領受聖餐，才恍然明白耶穌寶血的可貴——章姐遞給她一片好小好薄的白色圓餅去蘸一滴葡萄酒。沈青蘋心想：自己何其有幸，在偏遠的孤島上遇見章姐並與她一起領受耶穌的身體與寶血！用完聖餐章姐說：

「我前幾天遇見妳學生的媽媽，她們說妳出的考題很活，能激發學生

  們思考，跟這裡的老師們出題的方式很不同…」

她苦笑著：

「我在其他學校代課時那些家長也如此說！如果我是正式老師，教法

  及考題靈活又滿腔熱忱，應當會受歡迎；可惜我是代理老師，只會

  搶走了正式老師的光采！」

章姐貼心的點點頭：

「這座小島上的居民非常有錢。可惜他們窮得只剩下錢，對待外人

  非常現實！妳是碩士，領的薪水比倪彤雲、于財發更多，他們在地

  人很難平衡啊！」

沈青蘋轉移話題：

「章姐，妳來這島將近五年，他們對妳友善嗎？」

「我每個禮拜三下午一點到五點讓孩子們到這裡玩遊戲、寫作業，家

  長們只站在門口，從來不肯進來聽福音！妳們班賢瑜的媽媽是天主

  教徒，她想來聚會但她老公不准。倒是有些臺灣來的阿兵哥有空時

  會來聚會。我們外地人…除非學會他們的語言，否則很難獲得認

  同！」

「章姐，我想帶眉卿來聚會，可她遲遲未答覆！」

「謝眉卿是這學期才轉過來的同學，妳還是先和她建立關係吧！」

「章姐，請為我的教學與傳福音禱告！最近我腦海不斷地浮現：『每

  一次我禱告，我搖動祢的手，禱告做的事，我的手不能做。每一次

  我禱告，大山被挪移，道路被鋪平，使列國歸向祢。』」

「青蘋，咱倆互相代禱啊！」章姐微笑點頭。

每次主日崇拜後她會和章姐共享愛宴，這天卻得倉促離開。走到碼頭時小船正好靠岸。上船後她仔細觀察船艙的裡裡外外，發現這艘船的面積只有交通船的三分之一。乘坐的人也很少——聽章姐說此地的阿兵哥和觀光客正逐年減少呢！想著想著船便靠岸了，才十分鐘。她一抬眼發現鄭爸爸在岸邊向她揮手，立即奔了過去。鄭爸爸打開車門：

「沈老師請上車，我載妳到夏醫師家。」

這座小島的風景也非常優美，可惜冬日沒有陽光，兩旁的參天古樹晦黯枯槁；遠處有山的身影，可感受淡淡綠意。她轉頭望向駕駛座：

「臺灣四季的變化不像這兒如此的分明。」

鄭爸爸笑了：

「現在才十二月中旬，冬天剛來。我們這裡最低溫是零度，通常出現

  在深夜！」

車子停在一棟由花崗岩砌築外牆的樓房前。沈青蘋抬頭數了數總共三層。來應門的正是夏醫師：

「請進請進…。」

鄭爸爸趕忙介紹：

「這位是夏慕帆醫師；她是沈青蘋老師。」

沈青蘋細細端詳夏慕帆，覺得有點眼熟…。嗯！他的臉型和五官很像大一時教自己語音學的男老師。她呆愣著，耳邊恍惚傳來：

「沈老師好！」一隻溫暖的大手伸向她，她大方地與他握手——啊！真是厚實溫柔！彷彿天生下來就該做推拿師。夏醫師領著他們爬上二樓，沿著長廊走到盡頭，右邊有扇咖啡色雕花門。門框兩旁貼著狂草：

「風捲殘雲雲隨風」

「浪花玩海海變容」

中間的橫披有點像行書又蘊藏了草書筆法：

「山翠林密人靜」

夏慕帆輕輕地打開木雕大門，一股特殊木製家具的香氣迎面撲來。沈青蘋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氣：

「這是精油的味道嗎？真清香喔！」

夏慕帆笑著回應：

「是從我們老家福建運來的檜木家具發出來的香氣…。」

她嘖嘖稱奇：

「檜木香？我從來沒聞過！」

「其實是福建柏。此種木材耐腐，非常適合我們這兒濕霉氣候。妳可

  以摸摸看那張有油質感的書桌。」

她來到書桌旁，伸出白細的手摸摸黑亮木椅，目光卻被桌上舒展的山水國畫深深地吸引：

「這幅畫…是你畫的嗎？」

站在木床旁邊的鄭爸爸終於有機會說話了：

「他…是我們島上的張大千，這個書房便是摩耶精舍…。」

沈青蘋拱起手連連作揖：

「小女子拜見張大師，請多多指教…。」逗得眼前兩個大男人捧腹大笑！夏慕帆有些不好意思地：

「鄭先生把妳的得獎詩作拿給我看…妳是真正的才女！」

「那只是校內的小獎，根本不算什麼！」她微笑說。

鄭爸爸突然想起什麼事地插話進來：

「我聽廷宇說倪老師不太贊成妳教同學們寫新詩。因為基測只考作文

  不寫新詩。」

她莫可奈何地雙手一攤：

「考試領導教學——這就是我們教育的最大悲哀！詩的創作需要聯

  想，可以不斷地brainstorming，如果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是

   培養並訓練孩子們的創造力及思考力的最佳方式之一。所以我

   流浪到哪兒，便把詩作帶過去…。」

這回輪到兩個大男人向她鞠躬作揖：「希望沈老師繼續為孩子們多付出一些努力及關懷…。」她輕輕點了點頭。之後夏慕帆請她躺到木床上，從頸部到腰椎、臀部、兩腿至腳踝慢慢地推拿，並仔細的教她正確的坐姿和站姿。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觸碰身體，有些不自在！但在推拿的過程中，敏銳感受到自己的腰背及腿部緊繃地肌肉逐漸放鬆，獲得舒展。於是決定隔週過來做復健，鄭爸爸仍願意至碼頭接她，卻被婉拒了！

＊                  ＊                   ＊

    今天是主日也是沈青蘋生日。她一睜開眼，便驚喜黃澄澄陽光早已穿越玻璃窗，大剌剌地在室內遊走。她起身衝進浴室刷牙洗臉，一邊想著：為了去拿一週前透過電話預訂的二十吋巧克力鮮奶油蛋糕，只好跟      上帝請假了！接著還向       上帝抱怨：

「為什麼這座島嶼沒有麵包店？非得搭船到有機場的那座大島？」

上帝的聲音在耳畔清晰響起：

「妳不是想和章姐及同學們、老師們分享生日的喜悅嗎？就須付出

   實際行動！何況今天冬陽溫暖，趕緊去補充維生素D吧！」

她聽後不覺莞爾！穿妥衣服鞋襪再戴上毛帽便出門了。在碼頭候船時她打開手機，收到一封由芥菜種小組長紫蓉傳來的簡訊：

嗨！青蘋姐妹平安：

    生日快樂！求          神賜您一顆敬畏的心，在您所行的路上與您同行。雖然有風浪，卻指引您到所嚮往的港灣。紫蓉

啊！世間竟然有人記得自己的生日呢！她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坐上交通船面向一片湛藍，她的心緒立即開闊了——躍動於洋面的金光似提醒著：再過一個月妳就可回臺灣過新年，重返芥菜種小組了！

    拎著二十吋大蛋糕回到學校時，正好下午一點，是輪到沈青蘋看班的時間。所謂看班即是盯著九年級這五位同學是否好好用功讀書、努力準備基測；如果他們遇到任何課業方面的問題，亦可隨時發問。其實星期一到星期五晚上六點半至十點也須看班，但皆由正式老師輪流負責；而星期六、日便由她和古老師輪班了。一踏進九年級教室，秦彥伯首先跑過來：

「沈老師，我從小學部升到國中部，今年是第九年，從來沒有任何

  一位老師像妳這樣——坐五十分鐘的船去買一個大蛋糕來和我們

  分享！」

接著是曾以芯略帶磁性的沙啞聲音：

「沈老師，這是哪家的蛋糕？二十吋耶！一定很貴喔！」

沈青蘋笑得比窗外的午後陽光更璀璨。她花了將近半個小時把二十吋的大蛋糕小心翼翼地切成勻整的四十塊，並且邊切邊計畫著：這一大塊要給章姐；這六塊要給辦公室的老師們；這十塊要給八年級的同學；這九塊要給七年級的同學；另外四塊要給那四名替代役…。而眼前的幾張小嘴當然優先享用新鮮蛋糕的美味啊！歡樂的時光易逝，一眨眼就下午五點。看班結束後，她拎著屬於章姐的那塊蛋糕走了許多階梯，來到教會。章姐接過蛋糕，轉身進入房間，拿了一小袋東西遞給她：「這個手工香皂送妳…。」她道謝後便坐在沙發上，讓剛才上上下下的雙腿稍微歇息。「下週整整七天是我的省親假，禮拜三下午三點十五分的得勝者課程妳可不可以幫我教一次？」章姐充滿期待地問。「幸好妳在元旦之前返臺探親，我還比較有空。元旦一過我又要忙著出六份不同科目的考題！」她一臉慶幸的注視章姐，突然憶及哥哥最近有些營養食品要給自己，便問：「妳…會去臺北嗎？」「我家就住臺北。」於是沈青蘋把她哥哥的名字及手機號碼抄給章姐，並麻煩章姐把那些營養食品帶過來。

    隔天中午用餐完畢，全校師生包括校長魚貫地走下長長階梯，來到大禮堂。學校為了慶祝耶誕節，特地遠從臺灣請來《樂興之時管弦樂團》演奏〈平安夜〉、〈綠袖子〉…等曲目。臺上四位黑髮美女專注地用長長的弓拉奏大提琴，同學們皆聽得入神，沈青蘋也如醉如癡。傍晚五點在學校餐廳用晚餐，發現隔座有兩位陌生帥哥，詢問之後才知是《樂興之時管弦樂團》的工作人員。她好奇地問：

「你倆怎麼沒有搭末班船離開？」

「我們還要到另外一座小島表演呢！這邊的小船無法同時裝載四把

  大提琴，所以今晚我們得跟替代役擠一宿，明天清晨再離開。」其中較胖較高大的帥哥回答。「不是我們不願意來外島義演…而是運費太貴！老師，妳知道嗎？這些大提琴從臺灣坐船過來要花一萬塊錢！」另外一位較瘦小的帥哥皺著眉說。嘎？沈青蘋算是開了眼界！原以為自己回臺灣時既要搭船又坐飛機所費不貲，索性就把戶籍遷了過來，享受搭船免費、搭機八折的優惠。然而這四把大提琴又沒戶籍，

如何能享優惠？陷入沉思的她很快地被耳邊阿茂伯的聲音驚醒了：

「這三塊蛋糕已經長螞蟻啦…趕快拿去丟掉！」當年輕的替代役抱著二十吋大蛋糕的盒子往廚房走去時，瘦小的帥哥湊近胖哥的圓臉：「這兒的人們真闊氣，連巧克力鮮奶油蛋糕也捨得扔到資源回收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