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訂《四魂集》影印本

易順鼎（實甫、哭盦）是近代著名詩人，畢生刻印詩集多到數不清，最近買了上海古籍出版的《琴志樓詩集》，總算對他的詩作詳目有了初步的認識。易實甫詩集稱為《琴志樓詩集》，我從青少年時代就知其名。1968年暑假，中華日報正連載著易君左的回憶錄《六十年滄桑》，易君左為實甫之子，剛開始有很長的篇幅介紹其家世，以及參與父執輩的文人詩社遊戲。其中有兩句詩，至今仍記得分明：「天兵天將神仙府，琴志琴心父子樓」，上聯不甚了了，下聯大意是說乃父有個琴志樓，也以此為名出了詩集，將來自己要蓋個琴心樓，以此名集，父子二樓比美云云。

《六十年滄桑》文中，有幾點記憶猶深的，一是易君左計畫出版其祖父、父親、叔父三人詩文作品，附錄其姑之作，合為「三易全集」，六十年代，出書不易，何況卷帙浩繁，又是「缺乏商品價值」（借洪炎秋語）的舊文學詩文集，最後似乎沒有達成這項心願。另外是字裏行間一再稱頌易實甫詩集之一的《四魂集》，大意是說此集為乃父畢生詩集的代表作，全集幾乎用七言律詩寫就，對仗之工，古今罕有其匹。同時，也知道易君左曾重印過《四魂集》，流傳海內外。

早年印象如此，一二年後，有機會接觸牯嶺街舊書攤，想找本《四魂集》，可惜難如登天，不過卻找到了臺灣銀行經濟研究是出版的《魂南記》，這是《四魂集》的一部分，外加「魂南記」長文及其他史料合輯而成，是以易君左刊本作為底本，並非依據原刻本。光緒刻本《四魂集》共分四卷，含〈魂北集〉、〈魂東集〉、〈魂南集〉、〈歸魂集〉各一卷，收入「琴志樓叢書」，易君左重排本又加錄了〈魂南記〉為卷五，這是兩種《四魂集》差異之處。

〈魂南記〉實為〈魂南集〉的本事，兩者可互為表裡。前者記清光緒二十一年割臺之役，易實甫兩次渡臺赴援事。當是年五月初旬，日軍在三貂角澳底登陸後的第八日，唐景崧倉皇內渡，臺北瓦解；此後臺南方面推由劉永福支撐，迄至八月杪終告棄守。在五月下旬，易實甫以後補道身分，奉兩江總督劉坤一之命渡臺；閏五月中旬，先乘「爹利士」輪抵上海。七月初旬，實甫奉兩廣總督譚鍾麟命第二次渡臺，這次任務以帶餉銀犒劉永福軍為名，實際上卻是請劉「早自為計」，免得將來進退失據。〈魂南記〉即易實甫兩次渡臺親歷的記事，所作各詩則輯為〈魂南集〉。

      光緒刻本《四魂集》固然求之不可得，而易君左重刊本也緣慳一面，最後從友人處借到了重刊本。於是利用此本，很慎重的製作了一本線裝本，比原書更為雅致。原書是極為普通的鉛印平裝本，到手之後，先影印一過，接著逐頁拼湊，再次影印，便將原書單頁兩面成為B4大小一面，反折加上紙撚，送往製本廠裁切，手自裝訂為藍棉封面的線裝本，最後請書法家朋友題上書名，線裝本《四魂集》便算大功告成了。

      易實甫固為同光體的健將，被歸類為「中晚唐詩派」，他好用典故，且用典精切，對仗工巧，造語新鮮，很有李義山的遺風，同時代有人以實甫「好用巧對為病」，實甫頗不以為然，反駁說：「不知對屬為工，乃詩之正宗。」「無工巧渾成對仗，竟可以不必作詩，蓋塵羹土飯、人云亦云之作，雖數十萬首亦作不完，何必千手雷同，徒費紙墨乎？」甚至舉《四魂集》為例，頗為自負，說是：「《四魂集》中不僅以屬對工巧為尚也，其隸事之精切，設色之富麗，用意之新穎，皆兼而有之。」以下摘錄與臺事相關的〈魂南集〉，印證實甫屬對工巧、隸事精切、設色富麗、用意新穎四事。

      書憤

　　鼠端持兩技終窮，兔窟營三計枉工！黃屋何勞效椎髻，烏江早擬渡重瞳。蜃樓人物形纔具，蟻國衣冠夢已空。如此頹波誰為挽？焚香泣血叩蒼穹！

      臺舟感懷四首

　　此行端不為鱸魚，萬里南舟駕日車。漢棄朱崖非得已，越薰丹穴果何如？久輕陸賈千金橐，欲達劉公一紙書。碣石瀟湘迷處所，海天極目獨愁予！

　　火維朱鳥在南窗，蝸角稱兵有舊邦；空慕班超探虎穴，豈知項羽走烏江！六州錯鑄金甌缺，一局棋枯玉斗撞。且自全軀保妻子，資多終得擁旌幢。

　　順昌聞道有劉錡，赤手空弮半壁支；即墨田單為守將，睢陽南八是男兒。兩河忠義旌旗在，萬福威名草木知。誰識洛陽年少客，撫弦悽壯共登陴！

　　漫道扶餘擁仲堅，海濱鄒魯日中天。潮州謫宦能驅鱷，汐社遺民有拜鵑。千聖降靈留命脈，九州同氣拒腥羶。遼東皂帽聊城矢，一節徘徊愧昔賢！

      贈臺將(閏五月)

　　魚龍草木畏威名，雞犬桑麻慶再生！燕頷虎頭班定遠，鯤身鹿耳鄭延平。孤城斗絕三千里，一將強於百萬兵。耿耿丹衷惟許國，皇天應鑒此精誠！

      寓臺詠懷六首錄二

　　玉門何路望生還，恍忽長辭天地間。黃耳音書隔人海，紅毛衣服共雲山。亡秦歃血今三戶，適越文身古百蠻。皂帽藜床未歸客，獨慚無術救時艱！

寶刀未斬郅支頭，慚愧炎荒此繫舟！泛海零丁文信國，渡瀘兵甲武鄉侯。偶因射虎隨飛將，苦對盤鳶憶少游。馬革倘能歸故里，招魂應向日南州！

      別臺詠懷四首

　　敢云忠信涉波濤，海闊天空任所遭；五兩風輕雙鳥羽，三千水弱一鴻毛。南窗朱鳥貽書札，東國青童畏佩刀。為念君親思效死，渡瀘往復不辭勞！

　　炎荒十日小盤桓，皂帽依然返幼安；照汗青詩文渡海，滿江紅曲岳憑闌。遑求澤國持龍節，頗負邊人望豸冠！猶有伏波橫海志，書生戎服一登壇。

　　使越何曾計橐資，遠遊心事楚騷知。麒麟鳳鳥為先戒，翡翠鯨魚入小詩。送別五千人檇李，壓裝三百顆離支。白雲黃竹瑤池路，穆滿重來定幾時！

　　墨絰麻衣歲兩更，空悲萬里請長纓！蠻煙瘴雨添行色，海水天風和哭聲。馬革死輸鴟革死，龍工生勝鳥工生。虛空已卜餘年到，不向人間更紀程。

    重刊本《四魂集》以鉛字排印，校書如掃落葉，難免會有魯魚帝虎的通病，又無別本可校，只能做記存疑，明顯的誤植字，倒還容易判讀，如遇到一些專有名詞，還是無解。印象最深的是，集中有「題魏北集」一詩，判斷「魏北」應是「魂北」之訛，但安保不會另有一「魏北集」？諸如此類，困惑不已。臺銀本〈魂南集是依據易君左刊本重排，仍作「題魏北集」，理由相同，不敢遽改之故。近入手上海古籍版《琴志樓詩集》，四魂俱在，取出舊影本對校，果然就是「題魂北集」，其他疑惑也都一掃而空。

      現在影印店到處都是，原書複製，極為方便，平裝、精裝，加上封面、書背燙金服務，隨客人需要而定。惟有線裝影印本必須親自動手，比原書毫不遜色，更為牢固、耐翻，愛書成癮者不妨參考，體驗另類藏書樂趣！（壬辰仲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