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今年兩歲又一個月， 黑黑亮亮的水靈眼兒， 輪廓立體略深的臉龐， 短短略稀軟的黑亮頭髮， 一對眼神流露著不安且鬱鬱的懼色。 小妹妹今日要離開母親出養了。

好友的母親長年無孫 ，七十好幾，總盼著能有個族姓的裔孫； 然兒媳長年不孕， 獨子另有看法， 老人雖仍有幾個兒女在身旁， 心底總是落寞寡歡，殷望有個小孫能膝下承歡。此月， 老人果斷做了決定， 鄰鄉人家的女兒育有五兒，兒父長期不負哺育責任， 兒母每日尚需在工廠上大夜班彌補家計， 終於在精神、體力與經濟的折磨下離了婚 ，接著無奈地到公所登記出養， 希望能為最年幼的兩兒找到好人家。

出養領養， 以前總出現在螢幕戲裡的印象， 如今是活生生的呈現面前。 老人約了兒母與其娘家人在上午十點鐘見面， 然老人的幾位家人當天俱有它事， 只有好友能陪同前往； 友人聯絡了我， 希望客串一回司機， 方便往鄉間接送， 我想這是一功德事， 便毫不猶豫答應了下來。

當天九點左右， 我便整好了襯衫領帶來到好友家的街口，「 領養小妹妹哩? 」 我心想這真是此生頭遭的見識， 人生大概僅此回體驗了，就在這思緒間， 有位外籍勞工模樣的年輕女子走近身旁 ，一溜口便向著我問了句  :「  要不要去? 」 ， 我一聽茫然不知所以， 便隨口回了 : 「 去哪裡? 」， 經過幾番意會， 原來我是被當成專做外勞生意的無牌計程車了。 嘿， 眼下身無半畝 ，心憂天下， 或許可考慮改行 ?

一晌會兒， 老人與友人走了出來。 老人提著幾袋伴禮上車， 表情掩不住緊張神色， 好友則仍是一派閑適作風 ，看不出憂喜形色。 我在車裡向他倆說著適才發生的外勞奇遇， 倆人聽得直笑，同時也趕去老人一絲的擔憂。

約莫二十分鐘， 來到靠近高架路與田野的鄰鄉兒母娘家， 我下了車， 好友緊接著走出， 反而是老人慢慢將車門推開， 緊張的神色又現了出來。 小妹妹的外婆、 母親 、阿姨 與眾兄弟姊妹們浩浩蕩蕩十來人出門迎上， 小童約有八九位， 大人有四五位， 心想，這真是個大家族哩。

老人在客廳坐定， 看了看四周的童顏騰歡， 老人緊張的神色終於逐漸豁朗起來； 她隨手將身旁的手提包打開， 裡頭裝滿了餅乾糖果。 老人很開心， 連忙將餅乾一一分給眼前的眾多童子， 兩眼則不經意地目視著小妹妹。 哇， 小女孩今天穿著一件深紅色小洋裝， 可愛討喜的模樣， 穿梭在眾童子間竟份外平靜而出色； 只可惜， 我看到小妹妹眼眸隱約散發的鬱色。

「 她知道呢 ? 」

「 嗯， 她好像知道了! 」

老人與兒母、外婆猜測著， 而我這司機叔叔， 此刻則隱隱感到一股離別的悽悽。

眾童子吃著餅乾糖果， 唯小妹妹無心就口 ，一個人漫不經心拖著腳步穿梭在親娘與兄弟間。 我注視著她， 她絲毫未察覺； 老人想要抱抱她， 她扭捏不自在， 欲言又止， 欲泣無淚， 始終不發一語 。見她如此， 我的心更沉重了。

「她知呢 !」， 唉  !  她真聰明， 才兩歲的娃兒。

老人應酬了一番， 作勢將走， 小妹妹的外婆將她抱起， 輕輕交在老人懷裡， 小妹妹竟不哭也不鬧， 她的母親像知道甚麼似的， 迅速收拾起小妹妹的日常衣物、 奶粉、奶瓶、尿布之類的東西 ，交至好友與司機叔叔我的手中， 然後母親像似溜煙， 消失在內室裡。 她該是難過地躲著啜泣吧 ?  我心想。

女孩的外婆送至門口， 老人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乃抱著女孩轉眼間坐入車裡， 我與好友對著外婆安慰幾句， 外婆掩不住難過， 終是兩眼潰堤； 我示意好友該是走的時候了， 否則此幕將難收場。 於是我將老爺車一發動， 聲勢驚人， 大家都感覺到分離的降臨般， 片刻間默然無語； 我緩緩駛入鄉道， 見後頭外婆直立著目送 ，老人則於後座緊抱女孩， 神情仍有些緊張， 但慈藹非常，和顏望著懷中的小童。以老人在鄰里間的口碑，我想小妹妹今後能得到的關愛，應是少不了的。

這段領養的路程雖非冗長， 但心緒悽悽， 無垠漫長， 整段路程我竟說不出一句全話。 我心想， 這樣的人間體驗， 一次便已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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