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我在家過年。

我不知道，對別人來說，在家過年，是不是一件特別的事。但對我而言，從今以後，這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夢。

這次還有姑姑陪我，還有妹妹一起守歲，在我們海邊的家裡。明年，姑姑應該在巴西；妹妹，應該和妹夫以及他們的小孩共度。我一個人，在又是一年沒有人住的家裡，要如何度過一個人的新年呢？

從幾年前開始，每次離開家，在揮別爺爺奶奶、開車北上的時刻，我總是忍不住想：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爺爺、或是奶奶？我總要把他們站在門口的身影緊緊深深的印在腦海。

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好，有一天，即使他們離開了，我也會過的好好的。

沒有想到，人離開了之後，留下來的家，是一個牽扯著心的問題。

當我告訴好心邀請我到他們家過年的人們說：謝謝噢，我要回家過年。好心人總是會好心的問一句：家裡又沒人，幹嘛回去？

是啊，一個人回家，固然是看似遙遠的明年的事，然而，同樣的問題，對照今年還有人陪的事實，一半甜蜜，一半心酸。

因為這許多感觸，我不禁把此時，當成永遠。想把這次回家的畫面，像以前一樣，輸入記憶，不願刪除。

家有家的氣味。

翻看著舊時的照片，有年輕從軍的爺爺，有中年鬱卒的奶奶，有國小時代的我和妹妹，還有離異二十多年的爸爸媽媽，這兩個早已脫離現實生活詞彙的人物。

爺爺睡的床，還舖著屬於他的床單。躺在奶奶的床上，我想起許多個夜晚，奶奶的酣聲和她對我說過的話。她總是說，大小姐啊，再不結婚，就變成老小姐囉.....。

衣櫥裡，掛著奶奶的衣衫；仔細聞，彷彿聞到她的味道。床頭櫃上的鐵盒子裡，有許多奶奶珍藏的照片。一本一本，忠實而沉默的，記錄著這個家的歷史。

我很後悔，將爺爺寶貝的相簿一把火，給燒了。這相簿在某一次颱風侵襲、海水倒灌的時候，弄得髒髒的。我和妹妹沒耐心，隨便翻看了一下，趁著大掃除，一時衝動燒了它。只留下兩張完好的照片。

無法形容那種懊悔的感覺，有點像我失手把無辜小狗烘乾烘死的心情。

那兩張照片，一張是大約十五年前燙著捲捲頭的我，在不知道誰家的廚房，和正在吃飯的奶奶的合照。一張是大學時代的我，和當時腳摔斷了、打著石膏的奶奶、抱著弟弟的爺爺、抱著狗狗的妹妹(那隻當年的愛狗，三百年前就走失了)，以及後來帶著弟弟改嫁的繼母，的合照。

照片的背面，是爺爺的字。寫著：全家福。

家的牆壁斑駁了，從廚房到客廳再到房間。地板有裂痕，到處有著蜘蛛網、壁虎屎和老鼠的排泄物。古老的家具，厚厚的灰塵。

小時候就蓋的被子，曬了鄉下久違的艷陽，一下就有了熟悉的陽光味。用了好久好久的盤子，幾十年了都不掉色。還記得爺爺坐的椅子買回家那一天的情景，如今蛀蟲已經入侵，眼看再坐就要斷裂。

一隻粉紅色的蒼蠅拍，奶奶用來終結多少小昆蟲的生命。一雙一雙塑膠製的拖鞋，奶奶曾經在我每次回家之前，刷刷洗洗曬曬擺好。

電視機上的塑膠花，是奶奶在城中市場購物的成果。那個冬天的午後，我和爺爺坐在博愛路新東陽二樓，點一杯咖啡，翻看著報紙，等待逛街的奶奶和妹妹。

我忘不了，當奶奶給我看她新買的這一束塑膠花時，那有點害羞、不好意思又分明很高興的表情。

而我，竟然一把火，燒掉了那些照片。每一張都有爺爺字跡的照片。

開電視，遙控器已經沒電。按鈕開了之後，電視裡的聲音，為家帶來一種熟悉的氣氛，那是以往奶奶在家的氣氛。

不識字的奶奶，每晚開著電視，打發時間。夜深了，爺爺從他睡的房間翻開簾子走出來上廁所，他一定會叫我們早一點睡、不要熬夜。如果我已經睡了，他多半會進到房間，看一看我睡的好不好，我一定會動也不動，假裝睡的很熟了....

當我十幾二十幾歲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戀愛。除夕夜、初一、初二，我都在廚房的桌上寫日記，內容多半和我青春的秘密戀愛有關。如今，在這成長的屋子裡，我所想的，終於是最愛我的爺爺奶奶。

牆上的時鐘還在走著。經過了一年，它在沒有人住的家裡寂寞的努力工作著。冰箱也運轉著。洗衣機、電話機、電燈、馬桶、抽油煙機、碗盤、鍋子、菜刀、棉被、衣架、腳踏車、毛巾......一個個彷彿在問我：是不是不要他們了？

牆上的日曆，停留在去年的二月七日。那是我帶著奶奶，出發到台北，即將到雲南過年的那一天。

門口的榕樹，葉子幾乎遮住大門，以後車子恐怕開不進來了。樹幹壓到屋簷，不處理恐怕會把房子壓壞了。

附近人家有一隻狗，和我感情最好。它知道我給它取的名字，只要我一叫Coco，它就會開心的出現。

它的眼睛壞了一隻，腳只有三隻。它相當挑嘴，又死心眼。不知道它這樣幫我們看家，會看到什麼時候？不知道，這是否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它？這樣一心一意，朝著我的呼喚，毫不遲疑的跑來。

我在陽光下為Coco拍了照，想要留下它的模樣。我覺得它和我心有靈犀。

妹妹的小孩，還記得阿祖。不知道她可以記得多久。她知道她有男阿祖和女阿祖，還有一個爸爸那邊的男阿祖。但是她對於爸爸那邊、幾年前過世的女阿祖，則已經不復記憶。

問她：阿祖呢？
她說：在天堂，被天使接走了。
再問：妳怎麼知道？
她答：媽媽說的。
又問：那妳知道在哪個天上嗎？
她說：不知道，反正就是在天上。

對於一個七十年的國民黨員如我爺爺，在家裡的牆壁上，有著孫中山和蔣中正的照片，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不過，當我問小學一年級的外甥女，那個很帥的國父是誰的時候，她倒是毫不遲疑的回答我：陳水扁！

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處置我的家呢？當新年再來的時候，我又會在哪一個家，度過除夕夜、迎接新年呢......

2001年，爺爺走了。隔年，奶奶走了。2003年，在家過年。
想到沒有人在的家，說不出那種心空空的感覺。
不要一個人過年。後來，我很快幫自己找到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