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105候機室，兩個旅人旅人

(Augst. 2012, Gate 105, LAX airport, California, USA)

　　加州時間下午四點三十二分，落地窗外仲秋明媚的金黃灑進這冰冷空虛的斗室，千絲萬縷絲綢般，將整間休息室溫暖，日暖光和像是來自久遠過去的問候，暖得我們幾乎看得見光陰的足印。我無心留意到妳手上的指針還指向七，才意識到打從踏上旅途的那一刻起，兩個月來妳的錶始終停留在我們出發的那一分秒。候機室沉悶的空調開始令我鼻悶，低氣壓在人群中低速流動，幾乎停滯。我們周圍擠滿不少人，黑的白的、黃的棕的，有的身著一襲深黑色西裝，有的穿了夏威夷花襯衫，忙碌著和手機另一方的友人告別、輕鬆地和鄰座的陌生人攀談。我們的腦袋被陌生的語言充斥，以致於我和妳的對白是如此清晰。

　　「再延遲兩小時又二十八分鐘。」妳無神地對著牆上的跑馬燈呢喃，我看出妳念鄉的情懷多麼歸心似箭，可我多慶幸腳下踩的仍是這片土地啊！我的靈魂剛屬於此地；同時我亦慶幸此刻有妳正無聲地坐在我身旁，我不感到孤獨、不覺得無助。「妳已經不是一個人，別在那兒咀嚼著什麼孤單寂寞了。」妳突然回過頭來，雙眼堅定地直視著我，恰好言中我的思緒，我只能予以兩道木然的眼光作為回應。我想，我從沒好好地告訴過妳，我是多麼歡喜，在我旅途的尾聲，以一種出乎意料、甚至是驚訝我之姿突然出現的妳，似幻亦真，甚至我懷疑妳的來處，卻又在妳身上找到熟悉的影子，我是多麼歡喜妳就這樣意外地闖進了我的故事，如同初春的新雨灑在乾枯的大地，微風輕拂，世界又開始轉動……。

(July. 2012, Los Angeles Mountain, CA, USA)

　　我已隻身流浪半個加州，旅途上相識了許多夥伴，也道別了許多；憶起許多過往，也新捕捉許多風光旖旎。搭乘火車或巴士，車外的一窗一景都是一首詩，街上兩耳無意捕捉到的對談都是一首曲子；映入眼簾的，眼前的擎天高山、荒漠縱橫、綠野延展、湛藍湖泊，還有孤獨小鎮、深夜警匪和鄰家孩童淡藍的眼眸，一切就如同過去所看過的電影、做過的夢、想像過的風景。那天我走出好萊塢環球影城，一人坐在行人徒步區的長椅上──一個人遊玩樂園是件多麼傷心難過的事，當身旁的人和各自的家人、朋友、伴侶一同歡笑、尖叫，彼此熱絡地討論著每一個遊樂設施，我只能獨步在熱鬧的人群中，默默地為方才的演出讚嘆、默默地為有幸能來到此處而歡喜。一個人尖叫、一個人大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等待、一個人談心，十三個小時從沒開過口──我並不孤單，卻很寂寞。我抬起頭來，望著來來往往的過客，我猶豫著是否該把握機會到其他地方走走──一個人，面對陌生的一切，難免感到孤獨和恐懼，我真是沒有勇氣移動雙腳，開啟今天另一段可能的旅程──或是直接驅車返家，結束這又是一個無聲的日子……。就是此時！一剎一彈指，我彷彿在人群之中瞥見了妳！一樣的深棕色長髮、一樣的東方面孔，似乎還有著一樣的神情。只有短暫的幾秒，妳快速消失在人群中，不曾回過頭來望向這方，而頓時腦海裡一個聲音要我挪動沉重的雙腳，去尋找日記中另一段記述，於是我回過神來，決心忘掉所有悲傷的事實，再度走入喧嘩吵雜的人群之中──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妳。

　　沉默的天低頭俯視過街的旅人，偶爾在街口轉角的紅綠燈灑下一道金光。在往後旅程的一個半月中，相信我，我又見著了你不止十次：我又是孤獨一人站在帕沙迪納老城的轉角；人聲鼎沸而我心沉靜的聯合車站；躺在聖莫妮卡海灘，諦聽浪濤輕拍傾吻沙岸、海鳥長鳴此起彼落，在我就快忘了自身名字之際……。有時妳在我視野的方框駐足許久，我見妳笑了、默默眼框濕紅了、為了什麼事又生氣了；有好幾次妳回過頭來，我們四目相交，妳像是對我笑了一下，好似要往我這兒走來，我們卻誰也沒有開口。其實我們一直沒有好好交談過，卻彷彿如遇故知般熟識彼此、了解彼此。

(July, 2012, Montery Bay, San Francisco, USA)

　　等飛機、坐飛機、下飛機都是一個心情；下了飛機，腳底下踩的是異鄉或是家鄉又都是一個心情。加州時間下午六點四十六分，窗外的洛杉磯依舊晴空悠藍，遠山含黛，纖雲不染。一架深藍色德航漢沙方才起飛。同樣一架飛機，總是載滿了不同的旅人、不同的心情和字句：眼前的他是否正期待著另一趟充滿新奇的旅程？另一個他，手中緊握家人的照片，想家的父親急不住團圓的心情；而這邊另一個她，只是等待著一班遲來的轉機，無神地望著窗外無語的藍天？而是否也有另外一個我，正內心澎派地書寫下一行又一行的多愁與善感？

　　妳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徬徨少年時》，我也停下手中的深藍色水墨，抬起頭兒與妳對望，等待著妳似乎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只見妳緩緩地伸出手來闔上我手中的日記本──依然直視著我雙眸──起身──我同妳一起站起身子──依然無聲地──我突然意識到整個105候機室徒然只剩下妳我。牆上的掛鐘，較長的那根指針緩緩移步十二；妳緊握著我手緩步向登機艙前去，手心的熱度不曉得究竟來自於妳我。我倆一同步上了登機艙道，留下最後一道孤獨的背影緩步向前。

(July.2012, landing USA)

　　我是如此地渴望機上的十三個小時漫長無比，就像一直以來只有妳和我、我和妳。我想妳已明白我是多麼歡喜、多麼雀躍地迎接妳如歌的到來、迎接妳自此與我一同撰寫我的日記──只因我是如此認為。「上帝用盡一切方法使我們感到孤獨，好讓我們可以走向自己。」德國作家赫曼．赫塞曾在他的作品中寫道。過去的十六個秋冬以來，一個人受了好多苦、磨了好多難，我感覺到我很老，歷經了一些世故但並非所有。終期一身孤身奮戰是件多麼艱難的事，我一直以為或許人天生就是註定如此，直到這一趟流浪，陌生的所有和絕然的孤獨──人生漫漫旅途中的區區一小段──方認識了妳──似幻亦真，甚至我懷疑妳的來處，卻又在妳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而如今此刻我才明白，那裡一直是妳，在我失意之時勉勵我的妳、要我面對挑戰勇敢迎接的妳、警醒我走在祂的道路中的妳。我喜歡這個感性的妳，喜歡這個用文字憐憫自己和刺繡內心的妳，喜歡這個遊走在夢與現實相交之際和之中的旅人的妳。

　　「某日某處，在某個地方，你必然會發現自己。那時，只有那時，才可能是你生命中最快樂或最悲苦的一刻。」我打開日記本，偶然發現上面記載了智利詩人聶魯達的這段話。生命從來不喧嘩，而在心中爆破、哭泣、大笑和奔跑。一直以來我和妳都不斷地在對話，如此清晰、如此深刻，用只屬於我們倆人的語言交織。原來，總是不經意在我心中迴響起的一道道聲音，都來自於妳，來自於我本身。目前飛行高度10364公里，機外溫度－45攝氏度，外頭是一片無際的蒼白國度，無論我們奔馳的多快，行路百里依然是一片片雲海，我已糊塗了我們身在何處，我親愛的旅人。從我和妳開始對話的那一刻，是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刻；往後每當我迷失或感到孤獨憂傷，我只要低頭俯身，傾聽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來自於自己最真實的聲音，便能找到妳，找到自己──兩位人生中最大的旅人。

(July. 2012, Los Angeles Mountain, CA, USA)

／作於2013.2月 敬我們的旅程：我，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