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是寫在天邊，也是烙在眼眸裡的不捨…… 

「怎麼！捨不得學生畢業啊？」

呂老師默問著自個的同時，也想起二十多年前問過同樣的話。那年他沒有等到回答，而現在除了他自己也沒有別人可回答這問話。 

「怎麼……捨不得學生畢業啊……捨不得誰呀……」白雲也隨口問道。

呂老師是全校最資深的教員，可卻沒有人曉得舊校舍外牆上的校徽是出自他手筆的。這校徽是一隻高飛的鳥兒，當年是全身赤火紅艷，可現在卻是斑斑駁駁、恰如污血惡漬一般。校方並沒有打算要如何處理這破舊不堪的牆面，只是選擇忽視。 

那年窗外一群學生熙熙攘攘、連蹦帶跳走過，沒能引起呂老師的注意，是王老師指尖輕敲玻璃窗面才喚醒了他。

她微笑問道：「呂老師，你看我們班的小朋友把這窗戶擦得多乾淨呀！這玻璃像不存在似的，是不是都見不著半點塵埃呀？」 

他笑著點頭示意：「是啊！」 

「從這樣乾淨的玻璃望出，那天空顯得格外鮮明亮麗，你說是不是？」 

「是呀！」他接著問道：「王老師要帶學生們去哪兒？」 

「帶他們去操場旁邊的空地野餐，答應好幾個禮拜了，想賴皮也賴不掉了……」 

「老師，快點……」學生們在走廊盡頭喊著王老師，催促的叫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好了，不打擾你了，我得先過去了……拜拜！」王老師邊離去邊說著，臉蛋還掛著燦爛迷人的笑容向著呂老師。 

透過玻璃窗的天空真得格外鮮明亮麗嗎？當時他有點懷疑…… 

就在呂老師所畫的鳥兒被全校同仁選為校徽後不到一個月，王老師獨自一人在學生放學後的操場待著。她沉重的思緒搖晃在鞦韆上，遠遠搖晃在他的眼底。 

「不過是學生考砸一次段考，有必要這麼傷心嗎？」 

「她啊！得失心也未免太重了點……」 

呂老師聽見旁邊兩個同事這麼談論著王老師，可他沒能說什麼。就只能看王老師的身影連同鞦韆沉浮在沮喪的微風中，輕輕緩緩、似有若無擺盪著，擺盪在他胸膛裡，就像現下白雲無端聚斂又緩緩消逝在他的靜默中。 

如今雲散了，呂老師離開了窗邊走到教室後頭公佈欄前。他不多看一眼就一一卸下上頭的學生作品往垃圾桶丟去。他不像當年王老師那樣不捨…… 

「既然這麼捨不得，就帶回去做紀念吧！」當年他這麼建議著她。 

「拿回去做什麼用！也沒地方擺……」 

「那就擺在心裡吧！」 

那年畢業典禮結束後，學生們及家長們都圍著王老師的身邊轉著，紛紛等著與她合影留戀。事後她激動不已同呂老師說：「這是有生以來最感到光榮的一天，恐怕以後再也沒有這機會……」 

呂老師不懂這話，縱使到了今天他還是不懂。 憑良心說，呂老師並不是一個稱職的老師。甚至就在幾個月前曾有班上的家長跟校長反應，希望她的小孩能夠轉班。因為呂老師太古板了，上課只會照本宣科。大家都知道他當老師不過是為了要混口飯吃而已，他自己也不否認。 今天早上畢業典禮時，一來因呂老師是畢業班的導師，二來也是因為他將退休離職了，所以校方特地撥了一小段時間，好歹讓他有機會講幾句感言。

可他一上台卻這麼說：「沒什麼好說的，我知道你們一個個巴不得我走，現在我走就是了……」 

說完話之後，他顢頇步下了禮台不回自個的席位上，低頭直直往會場外頭走去，背後有無數顆錯愕的眼神在盯著他瞧。 

「請大家見諒……呂老師可能是過於傷感，讓心緒太過激切難抑的緣故吧……其實這何嘗不是一種真情流露的表現……請大家用最誠摯的掌聲，至上最崇高的敬意，歡送我們可敬的呂老師……」司儀臨危不亂在為他打著圓場。 

掌聲響在他心頭，讓他倍感厭惡……他加快腳步逃離這令人不悅的會場…… 

呂老師離開會場後，籬歌隨之響起。他的學生們楞在這傷感歌聲裡頭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幾個比較鎮定的學生勉強跟唱著三兩句，但也是不成調…… 

「怎麼有這麼不負責任的老師！」一個他學生的家長搖頭說道：「竟在這關頭上撇下學生不顧……」 

禮成後幾個家長不得不擔起了獎狀、禮品、畢業紀念冊還有畢業證書的分發工作。這原本是呂老師的該負責的本分，可他早已丟下不管，留下學生還有家長們慌亂成一團。校長只能連連彎腰作揖向他們致歉、賠笑臉！ 

「……真的很抱歉、真對不住……」校長：「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笑話！」一個耐不住性子的家長喝道，「哪還會有以後！」 

是的，不會再有以後了，真的沒了以後了。事實上二十多年前呂老師就已經沒了「以後」，他的心早凍結在二十多年前的夏天裡！ 

「老師……」這時一個學生怯生生走進了教室，「您能夠幫我在畢業紀念冊裡簽個名、留下幾句話好作為紀念嗎？」 

「小杰別來煩我，也不要叫我老師了，我沒資格當老師……」

呂老師把頭轉向窗外，似乎看到王老師正用嫌惡的眼神冷冷刺向他的眼眸裡，他的眼睛是渙散的黑洞，除了羞愧還是羞愧！ 小杰楞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呂老師，您快別這麼說……」小杰的媽媽走進教室，將小杰攬到懷裡，而後對呂老師說：「您……不只是小杰，在我心中也永遠是好老師……」 

「這位太太別再說客套話了……」呂老師避開她眼睛說道：「您不認識我，不曉得我這人……」 

「老師，我怎麼會不認識您呢！」她說：「您和王老師都是我永遠忘不掉的好老師……」 

「……」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這兒竟還有人認識王老師。 

「老師，我是江家梅……」她回答說：「當年王老師班上的學生，江家梅，老師您不記得我了嘛！」 

「……」

他微微點了頭，他記起了她，可不敢正眼瞧她，因為她是王老師當年的學生，唯恐她還殘留王老師的影子。 

「您還記得當初我們畢業時，您和王老師一同為我們錄製的留言錄音帶嗎？」她接著說道：「那是給我們班上同學們最好的畢業禮物，那裡頭有我們所有同學的臨別話語……」 

「請您不要再說了……」他索性把身子轉到一邊，背對著她。 她並不理會他，繼續說道：「還記得那是舉行畢業典禮之前的空檔吧！您第一次放這卷錄音帶給我們聽時，我們滿是喜悅與不捨……您應當還記得吧……」 

「……」 

「到了今天，我都還很珍惜保留著它……唯一遺憾的是…… 那裡頭沒有您和王老師的留言……」 

這不禁讓他想起了當年和王老師的一場對話。那年王老師也是在這兒站著，也是不太想理會他的話…… 

「好歹也留下幾句話給學生吧！」那時他說。 

「你這人很奇怪耶！跟你說不要就是不要……」 

「學生們都有留言了……就只缺妳的……妳是他們的導師，應當也……」 

「你怎麼這麼煩人，為什麼……為什麼學生畢業就一定要把氣氛搞得這樣傷感呢……」 

「不管怎麼說……妳還是多少留下一句話給學生吧，免得以後感到遺憾……」 

「遺不遺憾是我家的事，要留言你自個留吧！你真的很煩人……」 

「妳這麼激動為什麼……」呂老師是探問：「怎麼！捨不得學生畢業啊？」 

「……」 

「老師，」江家梅出聲打斷了呂老師的回憶，「就算沒能給小杰留下一些勉勵的話，也給他簽個名吧，免得他以後感到遺憾……」 

呂老師轉身面對小杰，接過他的紀念冊，在末頁的底端簽了名，再遞還給他。 

「謝謝老師！」小杰盯著紀念冊上頭呂老師的簽名輕聲說道。 

「小杰……」呂老師摸著他的頭緩緩說道：「有些話……不是我該說的……不是這話不對……是我自己沒有勇氣、沒能做到……我沒資格說……」 

「老師請說。」 

「我知道你喜歡我們可愛的班長，林馨，對吧……」 

「……」小杰害羞把頭低下去。 

「喜歡一個人是很美的感覺！」呂老師轉頭望著窗外繼續說：「也許你應該找機會跟她表白，告訴她你所感覺到的美……說不定她知道了以後會很高興……說不定……」 

「不是我不想……」小杰不好意思吞吞吐吐說道：「而是我怕她會生氣、怕她以後就不理我了，不跟我做朋友了……」 

呂老師若有所思說道：「別說你怕，我也很害怕……我比你還要怕！其實最沒有勇氣的人是我……我到現在還害怕……」 

「老師，你也喜歡班長林馨嗎……」 

「……」他不回答，依舊望著窗外。 

「老師，」江家梅：「不知可否問您一件事？」 

「……」他默不吭聲。 

「當年您辛苦錄製那卷錄音帶是為了我們，還是為了王老師呢？」 

「……」他不敢答話撇開江家梅母子兩人，一人獨自對窗發呆。 

他們母子倆走出了教室，留他一人在自個的往事與玻璃窗外的天空裡頭。

他捨不得學生畢業嗎？他哪裡捨不得學生、哪裡捨不得這學校、又哪裡捨不得這二十多年前所設計的校徽……  

「鮮紅火熱的羽翅，象徵我們辦教育的熱忱與決心！」這話是當年他寫的，可現在他看來就只是個笑話。什麼火熱的精神、什麼鮮紅的羽翼！騙得過誰呀？他自欺欺人已經二十多個年頭了…… 

「鳥兒……多麼希望自個也有雙鮮紅火熱的羽翼追隨妳而去，飛向那天邊的雲端，妳的天地。但鄙賤的我自慚形穢…… 在妳面前，我永遠自慚形穢！王老師……」他望著對面烙在舊校舍斑駁牆面上的鳥兒喃喃說道。 

恍惚中，這鳥兒斑駁的殘影漸漸變得清晰、變得鮮紅，恰似剛畫上去的。

恍惚中，這鳥兒已不再是鳥兒了，而是一張美麗的臉，王老師的臉…… 

「妳不應該躲到我這兒來的，應該留在家裡同妳的學生在一塊兒才是。他們現在一定很失望……」他說。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 

「有什麼好不能面對的！妳每天上課不是都面對著他們嗎？」 

「今天不一樣……他們還帶了一大束的玫瑰花來……」 

「就要畢業了！學生到老師家，送上一束鮮花表達心中的感謝與不捨之情……這是很理所當然的……」 

「……」 

「妳對他們付出的這麼多，接受這些一點也不為過。」 

「……」 

「妳跑掉了，他們會怎麼想？他們的一番心意不是白費了嗎？」 

「……」 

「怎麼！妳哭了……有什麼事說出來，心裡會好過一點……」 

「……」

「怎麼有些事情妳都不說呢……為什麼妳心底真正在意的事情總不說出來……」 

「你這人真的很討厭……」 

「……」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說真的……我並沒有你們認為的這麼好……」 

「……」 

「其實……其實我是心虛！你們越說我好，我越心虛……」 

「……」 

當年他已不能再說什麼了，只能靜靜望著她，看她流淚、看她墬入自個的思緒裡頭。好美、真的好美！他多麼想告訴她這些，可他始終都不敢講出口。 

「從這潔淨的玻璃窗望出，那天空顯得格外鮮明亮麗，你說是不是……」那年她這麼問著。 

「是的，烙在潔淨玻璃窗裡的天空顯得格外鮮明亮麗！」今年他認真回答著，沒有半點虛假。 那年王老師離開校園後的天空萬里無雲，淨是一片鮮紅。 

「王老師，我捨不得妳走，打從妳走過這窗邊！」呂老師今年大聲喊道。 

不知那年的王老師聽到了嗎？ 天色已暗，寫在天邊的鮮紅，盡消失在漆黑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