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遇見她了，一個熟識多年的陌生人！

既然是熟識多年何以是陌生人？

我不知道她是誰，連名字都不知道。可我與她還算蠻有緣的，打從小時候就結緣了。

小學五年級時，一個放學午後，一台大卡車，載著滿滿的家具，停在我家的隔壁巷弄。引起我注意的，是清秀長髮的她。當然，還有那架鋼琴，淳樸的小地方難得見到鋼琴。那時她長相斯文的父親指揮著七八個搬運工人，幾個在樓上，幾個在樓下，用粗粗的繩索、兩個簡易定滑輪支架，歷時半個小時，才將鋼琴安穩搬進四樓頂加蓋的鐵皮小屋。真巧、這鐵皮小屋的正後方就是我家頂樓！

晚上時，零零落落的鋼琴試音，迴蕩在夜風裡，不吵，像是各家各戶做晚餐時，此起彼落的鍋碗瓢盆輕碰聲。八點檔連續劇播到一半時，突然這些散落的鋼琴音聲聚合成一首優美的樂曲、從後陽台、透過窗戶、穿過廚房、逗留在客廳、滲進我家每個人的耳朵裡。最愛看連續劇的我媽竟順手把電視關掉，其他人沒有抗議，只靜靜坐在沙發上，什麼事情也不做。從那天起，我們家戒掉了看連續劇的癮，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曲子叫做《給愛麗絲》。

隔天我在學校看到了她，原來她轉來我們學校了，比我小一屆，她們班升旗隊伍正巧在我們班的前方。從那天起，我不再埋怨校長講話囉唆了，反倒希望他廢話越多越好！

中秋節的晚上，我們全家上頂樓賞月烤肉。這時我才知道，彈鋼琴的不是她父親，而是她！透過窗口我看見她正在屋內彈琴，而她父親獨自站在屋外仰望圓月。

「來罐啤酒吧！」我父親走到圍牆旁邊，丟了罐啤酒給站在對面樓頂的她父親。

她父親接過這罐酒，拉開拉環，再喝口酒，手舉著那酒向我父親致意，但沒有說話。

「妳女兒這鋼琴彈得真好，這曲子叫什麼？」我父親問。

「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她父親得意回答。

一年多之後，她又搬家了！我家又恢復了看八點檔連續劇的習慣。

高二那年，我時常被教官抓到抽煙，也時常被罰跪在女生教室前的走廊。女生們走過去了，我就朝她們扮鬼臉。

經常有女生走過之後，丟下一句話：「真是不知道羞恥！」

這話聽在耳朵裡，真是痛快，時常惹我放聲大笑。

有一回我放聲大笑時，又看見了她，沒想到她又當起我學妹了。她看著我，愣了一下，又給了我一個莫名的微笑，而我卻不知怎麼搞的，竟有種想躲開這微笑的念頭。

高三那年，我代表我們班參加國語文競賽的書法比賽，狗屎運讓我得了個全校第二名。比賽作品被貼在穿堂上晾著，旁邊一欄也貼著一張我的記過單。面對這荒謬的公佈欄，真不知我是該哭還是該笑。當我哭笑不得的時候，她和她同學也佇足在公佈欄前面。

「妳看，這張書法寫得真好！我認為寫得比第一名還好……」她同她同學說著，可眼睛卻往我身上斜來。

我走開了，在藍天白雲下心底無端響起貝多芬的G大調小步舞曲，也祈求上天不要讓她看到那張記過單……

下次再見到她時，已是我大四的時候了！一天走在校園裡，被我直屬學弟從身後喊著，反身看去，見到她正和學弟手牽著手。她發現是我時，下意識將學弟的手甩開。

「學長，」學弟同我說：「我們和家族其他學弟妹商量，想在下個星期六晚上，在海霸王，舉辦送舊聚餐，不知道學長同意嗎？」

「行，就這樣子決定了……」我眼睛望向走遠的她，「那是你女朋友？」

「嗯，音樂系的。」

「長得很漂亮！」

我們家族聚餐時，她沒有到場參與。

在火鍋熱霧瀰漫的情況下，我問學弟：「你怎麼沒帶漂亮的音樂系女朋友來呢？」

「別說了，我們分手了……」

「為什麼？小倆口吵架了？」

「哼！」學弟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反正我也玩她玩膩了，胸部像洗衣板，乳頭像兩顆葡萄乾，難看死了。正愁著怎麼找藉口甩掉她！」

不知怎麼搞的，我越看學弟那挺直的鼻樑越覺得厭惡，更討厭從這鼻孔裡呼出來的酸臭味。一拳就打在他鼻樑上。哈哈哈！歪歪的鼻樑剛好配上他歪歪的人品……

我腦子裡糾纏著海霸王的廣告音樂。海霸王呀、海霸王！你為什麼要糟蹋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他要是聽到，情何以堪！

畢業之後，因為工作的緣故，我時常出入酒店、舞廳，我又開始墮落了。在煙霧酒氣瀰漫的空氣裡找尋快感，在白晝陽光下、女人蒼白的身軀下揀回不想要的失落感。

一家新開幕的酒店裡，有架鋼琴擺在角落當裝飾。

我笑問公關經理說：「喂！妳們真是掛羊頭賣狗肉，已經來這裡三次了，沒見人彈這鋼琴過？」

「陳董！那是您太少來了，我們店裡有位小姐鋼琴彈得很好，要不要我叫她彈給您聽？」

「好啊！也給我們邱董提升一下文化素養，別老是將『他媽的』三個字掛在嘴邊……」

「溫蒂，」公關經理轉身叫服務生，「去把麗莎找來……」

當這位『麗莎』來時，我愣住了！是的，麗莎就是她。

「麗莎，快彈首曲子給陳董和邱董聽！」

「我不會彈……」她低下頭不敢看我。

「他媽的，怎麼說不會彈！瞧不起我們嗎？要錢嗎！老子有的是錢……」

「邱董！」我打圓場說：「賞不賞我的光？我彈給你聽，相信我彈的絕對比她好聽……」

「好！小陳，看不出來你小子也會彈鋼琴……」

我站起身來，走過她身旁，濃濃的香水味撲鼻而來，讓人聞得心酸。

坐了定位、掀開了琴蓋，我以一指神功彈了首世界名曲──兩隻老虎！

哈哈哈！滿場笑聲不斷，只有我和她沒有笑……

從那之後，我沒有再去那家店了！怕見到俗麗的她，也怕她見到下流的我。

隔沒幾年，我公司倒了，我也垮了！邱董不再找我逛夜店了，舞廳酒廊也不再記得有我了，現在誰看到我都怕我了，我是窮鬼一個。

沒料到上個禮拜，我接到了一張音樂會邀請卡。納悶誰會寄邀請卡給窮途潦倒的我，邀請一個絲毫沒有音樂素養的人去參加音樂會，實在讓人想不透！

這邀請卡，設計得非常素簡，封面只印著『洗盡鉛華』四個字。內文只寫著，你務必要來，連署名都沒有。

今天我又看到她了、妝扮素雅的她、清秀長髮的她！她是這場音樂會的演奏者。演奏的曲目都是貝多芬的鋼琴名曲。當節目單上最後一首曲子演奏完畢時，她起身向觀眾深深一鞠躬。她昂起下巴接受滿堂的喝采，而我的手也拍到紅腫。

當掌聲過後，她緩緩說：「我今天還要再演奏一首世界名曲，給我一位朋友，好朋友，希望他會喜歡。」

是的，她演奏的正是『兩隻老虎』。全場爆笑如雷，可我哭了，在朦朧的眼底，我看到了那個放學午後、第一次見到她的午後……

「酷！那架鋼琴是妳爸爸的嗎？」

「不是，是我的。」

「我不信！」

「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

「哈！那妳會不會彈兩隻老虎？」

「……」

「等哪天妳彈了兩隻老虎給我聽，我才相信那架鋼琴是妳的，我才相信妳真的會彈鋼琴……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