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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17 15:27:53瀏覽627|回應2|推薦17 | |
甕底 ──作於民國83年……紀念我永遠最敬愛的父親 曉蘋老師 「我把那非佳釀的\ 思念的酒\ 埋藏在記憶\ 最深的林裡\ 任時間的河\ 緩緩流過\ 在以為終將日漸淡化的歲月裡\ 無須淺嚐 深酌\ 我的酒意卻早已\ 日漸深濃\ 總在夜闌人靜\ 酩酊恍惚……」 微曦中醒來,手中尚握著昨夜未完成的詩巻,適才的夢境,我還正和父親歡愉的閒話家常﹔而此刻,腦際剎時閃過的,是父早已不在人間的念頭。心,又瞬間跌落萬丈深淵,我起身進行著一如往昔的生活,而窗外陽光依舊,這世界對我而言,卻永遠不再相同……。父啊!您好不好再回來?您能不能不要走? 即使時光匆匆,慎重地揮別了傷痛之後,我依然無法真正從失怙的悲情中走出。對父親的思念,就像一甕酒,雖然我早已將它埋藏在記憶最深的林裡,卻仍無法掩蓋,那隨著光陰的催化,反而日漸深濃的酒意。 懷著想念的心情,與母親、大陸奔喪而來的大哥及兩歲半的女兒雨晴重回青潭郵政宿舍的老家。走進郵政橋,橋裡橋外隔絕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兒時生長的地方是記憶裡的世外桃源,昔日的家園在群山與新店溪支流的環繞中,依舊是那樣清新與嫵媚,在這方天地中,天空總是特別的藍,雲朵也總是特別的白,風中嗅得出潔淨與芬芳,姹紫嫣紅、青黃嫩綠依偎在金色陽光下,這片晶瑩剔透的琉璃世界。 記憶的長廊在時光的流轉中延展,走入寬廣的柏油坡道,瞬間,一步一履與童年的足跡重疊,右轉至大小公園間的林蔭夾道,孩子們騎著單車而過,串串笑語拋向天際,時間的列車也漸行漸遠,載我奔向五0年代。父親正騎著他那台三十塊錢買來的中古腳踏車帶我暢遊青潭的山明水秀,我坐在前座的小竹椅上,不時回頭欣賞父親騎車時的悠閒意態,我們父女迎風馳騁,父親的故事在耳邊響起,而我的思緒早已迂迴於另一方夢土之上。雖然在成長的過程中,我也曾羨慕過別人家的豪華轎車﹔但長大後,真正擁有了自己的車時,卻驟然驚覺,我生命中最摯愛的車,其實仍是父親的那台中古單車,載我上學,接我放學,帶我悠遊於青山綠水的懷抱之間,如今想來,斑駁的記憶,點點皆是溫馨。 左轉行至公園,盎然的綠意映入眼簾,秋日陽光下,依舊是盈握的生機。一個腳印啊一個記憶!一寸土地啊一寸光陰﹗成長後的我,沒有一日不懷念著與父共有的每一個青潭夏日的夜晚……父親最疼我,我是父親的小女兒,沒有男孩的好動與外向,生平最大志願就是做父親的小尾巴。當夏夜降臨人間,洗淨竟日的燥熱,迎著晚風的清涼,父親最愛牽著我漫步於公園的幽靜與清涼中,紡織娘叫得親切,蟲奏蛙鳴,當盛夏的音樂會響起,我最愛聽父親訴說湖北家鄉的故事,那個令父魂牽夢縈的地方啊!究竟是個什麼所在﹖父親手裡的扇子,邊聊邊為我趕著蚊子,而我的小腦袋早已神遊四方去了! 重溫兒時的舊夢,不知不覺已來到老屋門口,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滴。城市裡長大的小雨來到這裡,沿途竟是興奮與雀躍,我抱起已讓汗水溼透了的雨兒順勢坐下,不禁又想起父親也愛抱我於膝前。展開右手,在我的右手小指上有一塊淺褐色的胎記,父親總愛玩笑式的說著那是「萬金萬斗」,然後趁我不小心時,奪走我的「萬金萬斗」,雖然幼小的我,總疑惑於「萬金萬斗」好像仍在手上,但是看見父親得意的表情,我便會因為認為自己有了嚴重損失而嚎啕大哭,父親便裝著不甘心、不情願的樣子再度攤開我的右手,說道﹕「好啦﹗好啦﹗還給你嘛﹗小氣鬼。」而我這才破涕為笑。往事歷歷在目,而時光飛逝,一切再無法重來。若「萬金萬斗」能換回一分一秒與父親相聚的時刻,我是多麼情願揮金如土,傾盡所有……耳邊傳來母親的聲音,她正向大哥敘述著在這不到 他是嚴父,最重視我們的品格教育,從不寵溺與放縱,童年時期,只要在外與人爭執或衝突,不論誰是誰非,父親必然先責備自己的孩子,教訓自己的孩子,而在父親那看似威嚴的外表之下,我們卻看到他目光中心痛的眼神,父親從不知道,那才是對我們最大的懲罰。於是,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告訴自己,要自愛,要忍耐,要奮進。 他也是慈父,為了培育我們而奉獻一生的心血,費盡心思讓我們接受最好的教育,求學過程中的每一次大考,父親都親自陪著我們度過,風雨無阻,從未缺席。而在苦讀的過程中,父親時而疾言厲色,時而噓寒問暖,既怕我們不夠努力,又怕我們熬夜傷身,猶記在我們剛到台北就學時,父親甚至一早起來把盥洗用具都準備好,只為了讓熬夜讀書的我們多睡一會兒。多少年來,父親一點一滴的苦心,我們一點一滴都牢記心底,日夜鞭策自己,勇往直前,好好努力,願有一天將最好的成就,呈現給我們最敬愛的父親。 大陸探親開放後,父親計畫返鄉,但因高血壓及痛風宿疾而延遲了一段時間,七十八年欲成行時又巧遇天安門事件,於是,我陪同父親暫至香港會親,與海峽彼岸的兄姐團聚。乍見大哥時,彷彿見到了父親的再版,他的身形與神態與父親有許多相似之處。父親離家時,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再相見時卻已是臨屆五十的中年男子了﹗造化弄人,苦難的時代啊﹗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際遇,偏偏要發生在我們的周遭。 香港之行停留了一個星期,返家後,疲累萬分的我,一溜煙的進了房門躺下,數分鐘的時間,隨即入夢,夢中在一條寬闊的長路上,只有我與父正前行,突然之間,有一輛馬車疾馳而過,父頓時拼命往前追趕,我只想著父親身體不好,禁不住那樣奔跑,我也在父的身後拼命追趕,大聲呼喊著﹕「爸–您不要跑啊–您不能跑啊……」就在我追上父親時,父親卻突然喘不過氣來,面容逐漸失去血色,我於夢境的驚惶中大聲呼叫,醒來時,已滿臉淚痕,呆坐床前,母親聞聲而來,抱著我,不斷的安慰我。午后的夢,清晰可見,自此,那駭人的夢境,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種陰影。七十八年至八十年之間,我由大學畢業至結婚生子,類似的夢境不斷以相同的意義,不同的情況,反覆出現,我心知父親有難,卻不知會在何時何地,將只有我一人能與他共度。 民國八十年,父親歸鄉情切,計畫在暑假期間由我陪同返鄉探親,而兩年多來的惡夢卻也在此時變本加厲,化作無邊的隱憂伴隨著黑夜襲來,一步步將我吞噬。臨行前,產後月餘的我與父親皆罹患重感冒,但父親歸心似箭,堅持成行,情勢已定,於是,我們抱病啟程。 連日來的旅途勞頓,父因體力透支而病況轉劇,我也因產後過度勞累,虛弱不堪而同時住院。 返鄉期間,父親受到的衝擊實在太大,喜怒哀樂都在一瞬間來到心靈,自大陸探親返台後,父親鬱鬱寡歡,健康情況一日不如一日。八十二年,父親因氣喘之疾而數度急救住院,在未料竟是父親最後的日子裡,我們又回到了昔時一家四口相依相偎的歲月,共享那何其珍貴又何等辛酸的天倫之樂。 「最困挫的時代,閃耀最晶瑩的智慧」這句西諺常使我深思,那個艱困的大時代造就了父親平凡也不平凡的一生,他跨越了半世紀的苦難,卻沒有怨懟,永遠以寬容的愛面對一切。我的思慮總在父親的失落和擁有間乗除增減,粹鍊出生命中最深刻的領悟,珍惜人生林林總總的因緣際會,人生就能時時閃爍著無尚的智慧與美好。 父親的遺骨如今安置在碧潭海會寺中,是父親靈前多次的卦意,初至寺中,我曾訝異於那裡周遭的地理環境,竟和青潭的山水如此神似,也許青潭的鍾靈秀毓及勤倹持家教育子女的眷村生涯,才是父親一生真正快樂的時光。五十年光景的隔閡,隨著歲月漸行漸遠的風化與剝蝕,兩岸的差異,感性與理性的糾葛,形成了眼前一道再難跨越的鴻溝,夢中的故土,早已人事全非,父親與我都清楚明白,我們所真實立足的臺灣,才是我们最最熱愛的家園。對我而言,與父親共有的每一個日子,都如陽光下晶瑩透亮的碎鑽,閃耀輝煌,夕陽下,迎著清風,悄悄拾起,戴在心的頸項上,日月光華之中,父親啊﹗我只覺,今世,我因是您的女兒而光耀而美麗。回首身後的兒時家園,剎那之間,我突然了悟,將愛還諸清淨的天地,閤上記憶的珠寶盒,珍藏起與父共有的每一寸歲月,我自當明白,身為我父的女兒,我懷中女兒的母親,今後該是如何一種為人的道理。 當時間的河,依然必須緩緩流過,那甕沈澱在記憶底的思念的酒,仍將繼續醞釀,隨著父親所賜予我的生命與美好,愈陳……愈濃……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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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