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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詩選》(上)
2011/09/28 17:02:29瀏覽2777|回應0|推薦1
穆旦詩選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錚,曾用筆名梁真。浙江海寧人,出生於天津。九葉詩人之一、翻譯家。

少年時代的穆旦在南開中學讀書時便對文學有濃厚興趣,開始寫詩。1935年考入北平清華大學外文系,抗日戰爭爆發後,隨學校輾轉於長沙、昆明等地,並在香港《大公報》副刊和昆明《文聚》上發表大量詩作,成為有名的青年詩人。1940年在西南聯大畢業後留校任教。1940年在西南聯大畢業後留校任教。1949年赴美國留學,入芝加哥大學英國文學系學習。1952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53年回國後,任南開大學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調圖書館工作。1977年因心髒病突發去世。

穆旦於40年代出版了《探險者》、《穆旦詩集(1939~1945)》和《旗》三部詩集,是“九葉詩派”的代表性詩人。50年代起,穆旦開始從事外國詩歌的翻譯,主要譯作有俄國普希金的作品《波爾塔瓦》、《青銅騎士》、《普希金抒情詩集》、《普希金抒情詩二集》、《歐根·奧涅金》、《高加索的俘虜》、《加甫利頌》,以及《雪萊抒情詩選》、《唐璜》、《拜倫詩選》、《布萊克詩選》、《濟慈詩選》。所譯的文藝理論著作有蘇聯季摩菲耶夫的《文學概論》(《文學原理》第一部)、《文學原理(文學的科學基礎)》、《文學發展過程》、《怎樣分析文學作品》和《別林斯基論文學》等。

流浪人


  餓——
我底好友,
它老是纏著我
 在這流浪的街頭。

軟軟地,
是流浪人底兩只沉重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天涯的什麼地方?
沒有目的。可老是
疲倦的兩只腳運動著,
一步,一步……流浪人。

  仿佛眼睛開了花
   飛過了千萬顆星點,像烏鴉。
昏沉著的頭,苦的心;
火熱般的身子,熔化了——
  棉花似地堆成一團
可仍是帶著軟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1933年)4月15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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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


朋友,宇宙間本沒有什麼神秘,
要記住最秘的還是你自己。
你偏要編派那是什麼高超玄妙,
這樣真要使你想得發癡!

世界不過是人類的大賭場,朋友
好好的立住你的腳跟吧,什麼都別想,
那麼你會看到一片欺狂和愚癡,一個平常的把戲,
但這卻盡夠耍弄你半輩子。
或許一生都跳不出這裡。

你要說,這世界太奇怪,
人們為什麼要這樣子的安排?
我只好沉默,和微笑,
等世界完全毀滅的一天,那才是一個結果,
暫時誰也不會想得開。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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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世界


看她裝得像一只美麗的孔雀——
五色羽毛鑲著白邊,
粉紅紗裙拖在人群裡面,
她快樂的心飄蕩在半天。

美麗可以使她樣子歡喜和發狂,
博得了喝彩,那是她的渴望;
“高貴,榮耀,體面砌成了她們的世界!
管它什麼,那堆在四面的傷亡?”……

隱隱的一陣哭聲,卻不在這裡;
孩子需要慈愛,哭嚷著,什麼,“娘?”
但這聲音誰都不知道,“太偏僻!”
哪知卻驚碎了孩子的母親的心腸?

三歲孩子也舍得離開,叫他嚎,
女人狠著心,“好孩子,不要哭——
媽去做工,回來給你吃個飽!”
絲缸裡,女人的手泡了一整天,
腫的臂,昏的頭,帶著疲倦的身體,
摸黑回了家,便吐出一口長氣……
生活?簡直把人磨成了爛泥!

美的世界仍在跳躍,眩目,
但她卻驚呼,什麼汙跡染在那絲衣?
同時遠處更迸出了孩子的哭——
“媽,怕啊,你的手上怎麼滿鋪了血跡?”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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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


黑暗,寂靜,
這是一切;
天上的幾點稀星,
狗,更夫,都在遠處響了。

前階的青草仿佛在搖擺,
青蛙跳進泥塘的水中,
傳出一個洪亮的響,
“夜風好!”


1933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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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木匠


我見到那麼一個老木匠
從街上一條破板門。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著,
全然彎曲而蒼老了;
看他揮動沉重的板斧
像是不勝其疲勞。

孤獨的,寂寞的
老人只是一個老人。
伴著木頭,鐵釘,和板斧
春,夏,秋,冬……一年地,兩年地,
老人的一生過去了;
牛馬般的饑勞與苦辛,
像是沒有教給他怎樣去表情。
也會見:老人偶而吸著一支旱煙,
對著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
那是在感傷吧?但有誰
知道。也許這就是老人最舒適的一刹那
看著噴著的青煙縷縷往上飄。

沉夜,擺出一條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聲音更為洪響。
從街頭處吹過一陣嚴肅的夜風
卷起沙土。但卻不曾搖曳過
那門板隙中透出來的微弱的燭影。

9月,29日,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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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夕


希望像一團熱火,
盡量地燒
個不停。既然
世界上不需要一具僵屍,
一盆冷水,一把
死灰的餘燼;
那麼何不爽性就多詛咒一下,
讓乾柴樹枝繼續地
燒,用全身的熱血
鼓舞起風的力量。
頂多,也不過就燒了
你的手,你的頭,
即使是你的心,
要知道你已算放出了
燎野中一絲的光明;
如果人生比你的
理想更為嚴重,
苦痛是應該;
一點的放肆只不過
完成了你一點的責任。
不要想,
黑暗中會有什麼平坦,
什麼融合;腳下荊棘
紮得你還不夠痛?——
我只記著那一把火,
那無盡處的一盞燈,
就是飄搖的野火也好;
這時,我將
永遠凝視著目標
追尋,前進——
拿生命鋪平這無邊的路途,
我知道,雖然總有一天
血會乾,身體要累倒!

1934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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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


更聲仿佛帶來了夜的嚴肅,
寂寞籠罩在牆上凝靜著的影子,
默然對著面前的一本書,疲倦了
樹,也許正在凜風中瑟縮,

夜,不知在什麼時候現出了死靜,
風沙在院子裡卷起來了;
腦中模糊地映過一片陰暗的往事,
遠處,有淒惻而尖銳的叫賣聲。


(1934年)11月3日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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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國難


一樣的青天一樣的太陽,
一樣的白山黑水鋪陳一片大麥場;
可是飛鳥飛過來也得驚呼:
呀!這哪裡還是舊時的景象?
我灑著一腔熱淚對鳥默然——
我們同忍受這傲紅的國旗在空中飄蕩!

眼看祖先們的血汗化成了輕煙,
鐵鳥擊碎了故去英雄們的笑臉!
眼看四千年的光輝一旦塌沉,
鐵蹄更翻起了敵人的凶焰;
墳墓裡的人也許要急起高呼:
“喂,我們的功績怎麼任人摧殘?
你良善的子孫們喲,怎為後人做一個榜樣!”
可惜黃土泥塞了他的嘴唇,
哭泣又吞咽了他們的聲響。

新的血塗著新的裂紋,
廣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強暴的瓜分;
一樣的生命一樣的臂膊,
我灑著一腔熱血對鳥默然。
站在那裡我像站在雲端上,
碧藍的天際不留人一絲凡想,
微風頑皮地膩在耳朵旁,
告訴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裝;
可是太陽仍是和煦的燦爛,
野草柔順地依附在我腳邊,
半個樹枝也會伸出這古牆,
青翠地,飄過一點香氣在空中蕩漾......
遠處,青苗托住了幾間泥房,
影綽的人影背靠在白雲邊峰。
流水吸著每一秒間的呼吸,波動著,
寂靜——寂靜——
驀地幾聲巨響,
池塘裡已沖出幾隻水鳥,飛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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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


冬夜的街頭失去了喧鬧的
腳步和呼喊,人的憤怒和笑靨
如隔世的夢,一盞微弱的燈光
閃閃地搖曳著一付深沉的臉。

懷著寂寞,像山野裡的幽靈,
他默默地從大街步進小巷;
生命在每一聲裡消失了,
化成聲音,向遼遠的虛空飄蕩;

飄向溫暖的睡鄉,在迷茫裡
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一陣寒風自街頭刮上半空,
深巷裡的狗吠出淒切的回響。

把天邊的黑夜拋在身後,
一雙腳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
期望日出如同期望無盡的路,
雞鳴時他才能找尋著夢。

193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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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英國現代散文家L.P.Smit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筆簡潔可愛,內容也非常雋永,使人百讀不厭,故事既有不少的美麗處,所以竟采取了大部分織進這一篇詩裡,背景也一仍原篇,以收異域及遠代的憧憬之趣。至於本詩能夠把握住幾許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斷言的;因為,這詩對於我本來便是一個大膽的嘗試。想起在一九三六年的最後三天裡,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地把它完成了;現在看到,我雖然並不滿意,但卻也多少是有些喜歡的。

二十六年一月忙考時謹志

庭院裡盛開著老婦人的玫瑰,
有如焰焰的火獅子雄踞在人前,
當老婦人講起來玫瑰的故事,
回憶和喜悅就輕輕飄過她的臉。

……許多年前,還是我新婚以後,
我同我的丈夫在意大利周遊,
那時還沒有鐵路,先生,一輛馬車,
帶我們穿過城堡又在草原上馳走。

在羅馬南的山路上馬車顛壞了,
它的修理給我們三天的停留:
第一晚我們在茫茫的荒野裡,
找到路旁的一間房子,敝落而且破舊。

我怎能睡啊,那空曠的可怕的黑夜!
流水的淙淙和蟲鳴噓去了我的夢;
趁天色朦朧,我就悄悄爬起來,
倚立在窗前,聽頭髪舞弄著晨風。

已經很多年了,我尚能依稀記得,
清涼的月光下那起伏的藍峰;
漸漸兒白了,紅了,一些遠山的村落,
吻著晨曦,象是群星明耀地閃射。

小村煩囂地棲息在高聳的山頂,
一所客棧逗留住我們兩個客人。
幾十戶人家圍在短牆裡,像個小菜園,
但也有禮俗,交易,人生的悲哀和喜歡。

酒店裡一些貴族醫生和官員,
也同樣用悠閑彈開了每天的時間,
在他們中間我看到一個清瘦的老人,
又美麗,又和藹,有著雄健的話鋒。

他的頭髪斑白,精神像個青年,
他明亮的眸子裡閃耀著神光,
不住地向我們看,生疏裡摻些驚異,
可是隨即笑了,又像我們早已熟悉。

老人的溫和引起來一陣微風,
輕輕地吹動了水面上的浮萍;
他向我們說陌生人不必客氣,
他願意邀請陌生的客人到他家裡。

於是,在一個晴朗炎熱的下午,
青青的巒峰上斜披夕陽的紫衫,
一輛小車轆轆地馳向老人的田園,
裡面坐著我和我的丈夫。

這所田園裡鋪滿了小小的碎石,
叢綠下閃動著池水的波影,
一棵紫紅的玫瑰向天空高伸,
發散著甜香,又蔽下幽幽的靜。

玫瑰的花朵展開了老人的青春,
每一陣香化成過去美麗的煙痕,
老人一面讓酒一面向我們講,
多樣的回憶在他臉上散出了紅光。

他坦然地微笑,帶著老年的漠冷,
慢慢地講起他不幸的愛情:
“……多少年以前,我年輕的時候,
那隔河的山莊住著我愛的女郎,

“她年輕,美麗,有如春天的鳥,
她黃鶯般的喉嚨會給我歌唱,
我常常去找她,把馬兒騎得飛快,
越過草坪,穿出小橋,又拋下寂寞的墓場。

“可是那女郎待我並不怎樣仁慈,
她要故意讓我等,啊,從日出到日中!
在她的園子裡我只有急躁地徘徊,
激動的心中充滿了熱情和期待。

“園子裡盛開著她喜愛的玫瑰,
清晨時她常殷殷地去澆水。
焦急中我無意地折下了一枝,
可是當我警覺時便把它藏進衣袋裡。

“這小枝玫瑰從此便在泥土中成長,
洗過幾十年春雨也耐過了風霜,
如今,啊,它已是這樣大的一棵樹……”
別時,老人折下一枝為我們祝福。

修理好的馬車把我們載上路程,
鈴聲伴著孩子們歡快的追送;
終於漸漸兒靜了,我回視那小村
已經高高地拋在遠山的峰頂……

現在,那老人該早已去世了,
年輕的太太也斑白了頭髪!
她不但忘卻了老人的名字,
並且也遺失了那個小鎮的地址。

只有庭院的玫瑰在繁茂地滋長,
年年的六月裡它鮮豔的苞蕾怒放。
好像那新芽裡仍燃燒著老人的熱情,
濃密的葉子裡也勃動著老人的青春。

發表於《清華周刊》(1937年1月25日)
署名:慕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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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牆


一團灰沙卷起一陣秋風,
奔旋地瀉下了剝落的古牆,
一道晚霞斜掛在西天上,
古牆的高處映滿了殘紅。

古牆寂靜地弓著殘老的腰,
駝著悠久的歲月望著前面。
一只手臂蜿蜒到百里遠,
敗落地守著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磚骨鐫著一臉嚴肅,
默默地俯視著廣闊的平原;
古代的樓閣吞滿了荒涼,
古牆忍住了低沉的憤怒。

野花碎石死死擠著它的腳跟,
蒼老的胸膛紮成了穴洞;
當憔悴的瓦塊傾出了悲聲,
古牆的臉上看不見淚痕。

暮野裡睡了古代的豪傑,
古牆系過他們的戰馬,
軋軋地馳過他們凱旋的車駕,
歡騰的號鼓蕩動了原野。

時光流過了古牆的光榮,
狂風折倒飄揚的大旗,
古代的英雄埋在黃土裡,
如一縷濃煙消失在天空。

古牆蜿蜒出剛強的手臂,
曾教多年的風雨吹打;
層層的灰土便漸漸落下,
古牆回憶著,全沒有惋惜。

怒號的暴風猛擊著它巨大的身軀,
沙石交戰出哭泣的聲響;
野草由青綠褪到枯黃,
在肅殺的原野裡它們戰栗。

古牆施出了頑固的抵抗,
暴風沖過它的殘闕!
蒼老的腰身痛楚地傾斜,
它的頸項用力伸直,瞭望著夕陽。

晚霞在紫色裡無聲地死亡,
黑暗擊殺了最後的光輝,
當一切伏身於殘暴和淫威,
矗立在原野的是堅忍的古牆。

*原載北平《文學》雜志1937年1月詩歌專號。以上據李方《穆旦詩全集》本。曹元勇《蛇的誘惑》本有文字出入,如“奔旋”作“奔馳”、“嚴肅”作“嚴悚”、“肅殺”作“悚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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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


黑夜裡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誰,誰噬咬它受了創傷?
在堅實的肉裡那些深深的
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跡,從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躍起,
風在鞭撻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團猛烈的火焰,
是對死亡蘊積的野性的凶殘,
在狂暴的原野和荊棘的山谷裡,
像一陣怒濤絞著無邊的海浪,
它擰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隨著一聲淒厲的號叫,
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複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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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


我看一陣向晚的春風
悄悄揉過豐潤的青草,
我看它們低首又低首,
也許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潮;

我看飛鳥平展著翅翼
靜靜吸入深遠的晴空裡,
我看流雲慢慢地紅暈
無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裡描畫!
O!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生命
永在寂靜的諧奏裡勃發。

也許遠古的哲人懷著熱望,
曾向你舒出詠贊的歎息,
如今卻只見他生命的靜流
隨著季節的起伏而飄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飛奔,
叫天風挽你坦蕩地漫遊,
像鳥的歌唱,雲的流盼,樹的搖曳;

O,讓我的呼吸與自然合流!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裡,
像季節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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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溫馨的泥土裡伸出來的
以嫩枝舉在高空中的樹叢,
沐浴著移轉的金色的陽光。

水彩未乾的深藍的天穹
緊接著蔓綠的低矮的石牆,
靜靜兜住了一個涼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這小小的方園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雲,
遠棲於西山下的煩囂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
躲在密葉裡的陌生的燕子
永遠鳴囀著同樣的歌聲。

當我踏出這蕪雜的門徑,
關在裡面的是過去的日子,
青草樣的憂鬱,紅花樣的青春。

193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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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唱二章 又題:Chorus二章


  1

當夜神撲打古國的魂靈,
靜靜地,原野沉視著黑空,
O飛奔呵,旋轉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遠古在你的輪下片片飛揚,
像大旗飄進宇宙的洪荒,
看怎樣的勇敢,虔敬,堅忍,
辟出了華夏遼闊的神州。
O黃帝的子孫,瘋狂!
一只魔手閉塞你們的胸膛,
萬萬精靈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裡彷徨。
一陣暴風,波濤,急雨——潛伏,
等待強烈的一鞭投向深穀,
埃及,雅典,羅馬,從這裡隕落,
O這一刻你們在岩壁上抖索!
說不,說不,這不是古國的居處,
O莊嚴的盛典,以鮮血祭掃,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傾倒……

  2

讓我歌唱帕米爾的荒原,
用它峰頂靜穆的聲音,
混然的傾瀉如遠古的熔岩,
緩緩迸湧出堅強的骨幹,
像鋼鐵編織起亞洲的海棠。
O讓我歌唱,以歡愉的心情,
渾圓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著它傾跌的喃喃的波浪,
像嫩綠的樹根伸進泥土裡,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當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鑄裡,
無數個晨曦,黃昏,彩色的光,
從昆侖,喜馬,天山的傲視,
流下了乾燥的,卑濕的草原,
當黃河,揚子,珠江終於憩息,
多少歡欣,憂鬱,澎湃的樂聲,
隨著紅的,綠的,天藍色的水,
向遠方的山谷,森林,荒漠裡消溶。
O熱情的擁抱!讓我歌唱,
讓我扣著你們的節奏舞蹈,
當人們痛苦,死難,睡進你們的胸懷,
搖曳,搖曳,化入無窮的年代,
他們的精靈,O你們堅貞的愛!

1939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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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秋晚燈下,我翻閱一頁曆史……
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間,
一條薔薇花路伸向無盡遠,
色彩繽紛,珍異的濃香撲散。
於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腳
貪婪地撫摸這毒惡的花朵,
(呵,他的鮮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進辛辣的汁液
腐酵著,也許要釀成一盅古舊的
醇酒?一飲而喪失了本真。
也許他終於象一匹老邁的戰馬,
披戴無數的傷痕,木然嘶鳴。

而此刻我停佇在一頁曆史上,
摸索自己未經世故的足跡
在荒莽的年代,當人類還是
一群淡淡的,從遠方投來的影,
朦朧,可愛,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廣闊無邊,
一切都開始滋生,互相交溶。
無數荒誕的野獸遊行雲霧裡,
(那時候雲霧盤旋在地上,)
矯健而自由,嬉戲地泳進了
從地心裡不斷湧出來的
火熱的熔岩,蘊藏著多少野力,
多少跳動著的雛形的山川,
這就是美麗的化石。而今那野獸
絕跡了,火山口經時日折磨
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黃的一頁,
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講說。

燈下,有誰聽見在周身起伏的
那痛苦的,人世的喧聲?
被沖擊在今夜的隅落裡,而我
望著等待我的薔薇花路,沉默。

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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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三千裡步行之一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進了祖國的心髒,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江水兩旁。

千裡迢遙,春風吹拂,流過一個城腳,
在桃李紛飛的城外,它攝了一個影:
黃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島上的魯濱遜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著遠方,

凶險的海浪澎湃,映紅著往日的灰燼。
(喲!如果有Guitar,悄悄彈出我們的感情!)
一揚手,就這樣走了,我們是年輕的一群。

在軍山鋪,孩子們坐在陰暗的高門檻上
曬著太陽,從來不想起他們的命運……
在太子廟,枯瘦的黃牛翻起泥土和糞香,
背上飛過雙蝴蝶躲進了開花的菜田……
在石門橋,在桃源,在鄭家驛,在毛家溪……
我們宿營地裡住著廣大的中國人民,
在一個節目裡,他們流著汗掙紮,繁殖!

我們有不同的夢,濃霧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條明亮的道路,
不盡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裡紮根!
喲,痛苦的黎明!讓我們起來,讓我們走過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歡呼著又沉默著,奔跑在河水兩旁。

1940年10月21日發表於《大公報·重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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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走路——三千裡步行之二


我們終於離開了漁網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幹燥的、空虛的格子
不斷地撈我們到絕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這片自由闊大的原野
從茫茫的天邊把我們擁抱了,
我們簡直可以在濃鬱的綠海上浮遊。

我們泳進了藍色的海,橙黃的海,棕赤的海……
O!我們看見透明的大海擁抱著中國,
一面玻璃園鏡對著鮮豔的水果;
一個半弧形的甘美的皮膚上憩息著村莊,
轉動在陽光裡,轉動在一隊螞蟻的腳下,
到處他們走著,傾聽著春天激動的歌唱!
聽!他們的血液在和原野的心胸交談,
(這從未有過的清新的聲音說些什麼呢?)
O!我們說不出是為什麼(我們這樣年青)
在我們的血裡流瀉著不盡的歡暢。

我們起伏在波動又波動的油綠的田野,
一條柔軟的紅色帶子投進了另外一條
系著另外一片祖國土地的寬長道路,
圈圈風景把我們緩緩地簸進又簸出,
而我們總是以同一的進行的節奏,
把腳掌拍打著松軟赤紅的泥土。

我們走在熱愛的祖先走過的道路上,
多少年來都是一樣的無際的原野,
(O!藍色的海,橙黃的海,棕赤的海……)
多少年來都澎湃著豐盛收獲的原野呵,
如今是你,展開了同樣的誘惑的圖案
等待我們的野力來翻滾。所以我們走著
我們怎能抗拒呢?O!我們不能抗拒
那曾在無數代祖先心中燃燒著的希望。

這不可測知的希望是多麼固執而悠久,
中國的道路又是多麼自由和遼遠呵……

1940年10月25日

注:本詩中的感歎詞“O”,原文為“口歐”,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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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裡的抒情詩


他向我,笑著,這兒倒涼快,
當我擦著汗珠,彈去爬山的土,
當我看見他的瘦弱的身體
戰抖,在地下一陣隱隱的風裡。
他笑著,你不應該放過這個消遣的時機,
這是上海的申報,唉這五光十色的新聞,
讓我們坐過去,那裡有一線暗黃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瘋狂的跑著的人們,
那些個殘酷的,為死亡恫嚇的人們,
像是蜂踴的昆蟲,向我們的洞裡擠。

誰知道農夫把什麼種子灑在這地裡?
我正在高樓上睡覺,一個說,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價會有變動嗎?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訪,我最近很忙。
寂靜。他們像覺到了氧氣的缺乏,
雖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觀望著:
O黑色的臉,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這時候我聽見大風在陽光裡
附在每個人的耳邊吹出細細的呼喚,
從他的屋簷,從他的書頁,從他的血裡。

煉丹的術士落下沉重的
眼瞼,不覺墜入了夢裡,
無數個陰魂跑出了地獄,
悄悄收攝了,火燒,剝皮,
聽他號出極樂園的聲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裡,
那個漸漸冰冷了的僵屍!

我站起來,這裡的空氣太窒息,
我說,一切完了吧,讓我們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這是不是你的好友,
她在上海的飯店結了婚,看看這啟事!

我已經忘了摘一朵潔白的丁香花挾在書裡,
我已經忘了在公園裡搖一只手杖,
在霓虹燈下飄過,聽Love Parade散播,
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紅茶裡加一片檸檬。
當你低下頭,重又抬起,
你就看見眼前的這許多人,你看見原野上的那許多人,
  你看見你再也看不見的無數的人們,
於是覺得你染上了黑色,和這些人們一樣。

那個僵屍在痛苦的動轉,
他輕輕地起來燒著爐丹,
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裡,
“毀滅,毀滅”一個聲音喊,
“你那枉然的古舊的爐丹。
死在夢裡!墜入你的苦難!
聽你既樂得三資多麼洪亮!”

誰勝利了,他說,打下幾架敵機?
我笑,是我。

當人們回到家裡,彈去青草和泥土,
從他們頭上所編織的大網裡,
我是獨自走上了被炸毀的樓,
而發見我自己死在那兒
僵硬的,滿臉上是歡笑,眼淚,和歎息。

193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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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友人


在一張白紙上描出個圓圈,
點個黑點,就算是城市吧,
你知道我畫的正在天空上,
那兒呢,那顆閃耀的藍色小星!
於是你想著你丟失的愛情,
獨自走進臥室裡踱來踱去。
朋友,天文臺上有人用望遠鏡
正在尋索你千年後的光輝呢,
也許你招招手,也許你睡了?

193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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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空虛到充實




饑餓,寒冷,寂靜無聲,
廣漠如流沙,在你腳下……

讓我們在歲月流逝的滴響中
固守著自己的孤島。
無聊?可是讓我們談話,
我看見誰在客廳裡一步一步地走,
播弄他的嘴,流出來無數火花。

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懼,
在無形的牆裡等待著福音。
“來了!”然而當洪水
張開臂膊向我們呼喊,
這時候我碰見了Henry王,
他和家庭爭吵了兩三天,還帶著
潮水上浪花的激動,
疲倦地,走進咖啡店裡,
又舒適地靠在松軟的皮椅上。
我該,我做什麼好呢,他想。
對面是兩顆夢幻的眼睛
沉沒了,在圈圈的煙霧裡,
我不能再遲疑了,煙霧又旋進
脂香裡。一只遞水果的手
握緊了沉思在眉梢:
我們談談吧,我們談談吧。
生命的意義和苦難,
朱古力,快樂的往日。
於是他看見了
海,那樣平靜,明亮的呵,
在自己的銀杯裡在一果敢後,
街上,成對的人們正歌唱,
起來,不願做努力的……
他的血沸騰,他把頭埋在手中。



呵,誰知道我曾怎樣尋找
我的一些可憐的化身,
當一陣狂濤湧來了
撲打我, 流卷我,淹沒我,
從東北到西南我不能
支持了。

這兒是一個沉默的女人,
“我不能支持了援救我!”
然而她說得過多了,她旋轉
轉得太暈了,如今是
張公館的少奶奶。
這個人是我的朋友,
對我說,你怕什麼呢?
這不過是一場夢。這個人
流浪到太原,南京,西安,漢口,
寫完《中國的新生》,放下筆,
唉,我多麼渴望一間溫暖的住房,
和明淨的書幾!這又是一個人,
他的家燒了,痛苦地喊,
戰爭,戰爭,在轟炸的時候,
(一片洪水又來把我們淹沒,)
整個城市投進毀滅,卷進了
海濤裡,海濤裡有血
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然而這樣不講理的人我沒有見過,
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請進我們得救的華宴吧我說,
這兒有硫磺的氣味裂碎的神經。
他笑了,他不懂得懺悔,
也不會飲下這杯回憶,
彷徨,動搖的甜酒。
我想我也許可以得到他的同情,
可是我們的三段論法裡,
我不知道他是誰。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
多久了,我們曾經沿著無形的牆
一塊走路。暗暗地,溫柔地,
(為了生活也為了幸福,)
再讓我們交換冷笑,陰謀和殘酷。
然而什麼!

大風搖過樹木,
從我們的日記裡搖下露珠,
在舊報紙上匯成了一條細流,
(流不長久也不會流遠,)
流過了殘酷的兩岸,在岸上
我坐著哭泣。
豔麗的歌聲流過去了,
祖傳的契據流過去了,
茶會後兩點鐘的雄辯,故園,
黃油面包,家譜,長指甲的手,
道德法規都流去了,無情地,
這樣深的根它們向我訴苦。
枯寂的大地讓我把住你
在泛濫以前,因為我曾是
你的靈魂,得到你的撫養,
我把一切在你的身上安置,
可是水來了,站腳的地方,
也許,不久你也要流去。



洪水越過了無聲的原野,
漫過了山角,切割,暴擊;
展開,帶著龐大的黑色輪廓
和恐怖,和我們失去的自己。
死亡的符咒突然碎裂了
發出崩潰的巨響,在一瞬間
我看見了遍野的白骨
旋動,我聽見了傳開的笑聲,
粗野,洪亮,不像我們嘴角上
疲乏地笑,(當世界在我們的
舌尖揉成一顆飛散的小球,
變成白霧吐出,)它張開像一個新的國家,
要從絕望的心裡拔出花,拔出草,
我聽見這樣的笑聲在礦山裡,
在火線下永遠不睡的眼裡,
在各種勃發的組織裡,
在一揮手裡
誰知道一揮手後我們在哪兒?
我們是這樣厚待了這些白骨!

德明太太對老張的兒子說,
(他一來到我家我就對他說,)
你爹爹一輩子忠厚老實人,
你好好的我們不會錯待你。
可是小張跑了,他的哥哥
(他哥哥比他有出息多了,)
是莊稼人,天天抹黑走回家裡,
我常常對他棉絮跟他說,
是這種年頭你何必老打你的老婆。
昨天他來請安,帶來他弟弟
戰死的消息……

然而這不值得掛念,我知道
一個更靜的死亡追在後頭,
因為我聽見了洪水,隨著巨風,
從遠而近,在我們的心裡拍打,
吞噬著古舊的血液和骨肉!



於是我就病倒在遊擊區裡,在原野上,
原野上丟失的自己正在滋長!
因為這時候你在日本人的面前,
必須教他們唱,我聽見他們笑,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為了光明的新社會快把鬥爭來展開,
起來,起來,起來,

我夢見小王的陰魂向我走來,
(他拿著西天裡一本生死簿)
你的頭腦已經碎了,跟我走,
我會教你怎樣愛怎樣恨怎樣生活。
不不,我說,我不願意下地獄
只等在春天裡縮小、溶化、消失。
海,無盡的波濤,在我的身上湧,
流不盡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
在我死去時讓我聽見海鳥的歌唱,
雖然我不會和,也不願誰看見我的心胸。

1939年9月

注:《從空虛到充實》原發表於《大公報》(香港)1940年3月27日。後在作者本人收錄入集時,刪除其中第五節。以上選用的是最初發表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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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廠裡勞作了十年,
貧窮,枯槁。只因為還餘下一點力量,
一九三八年他戰死於臺兒莊沙場。
在他瞑目的時候天空中湧起了彩霞,
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複仇的太陽。

昨天我碰見了年輕的廠主,我的朋友,
而感歎著報上的傷亡。我們跳了一點鐘
狐步,又喝些酒。忽然他覺得自己身上
長了剛毛,腳下濡著血,門外起了大風。
他驚問我這是什麼,我不知道這是什麼。

又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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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的誘惑
——小資產階級的手勢之一


  創世以後,人住在伊甸樂園裡,而撒旦變成了一條蛇來對人說,上帝豈是真說,不許你們吃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麼?
  人受了蛇的誘惑,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來。
  無數年來,我們還是住在這塊地上。可是在我們生人群中,為什麼有些人不見了呢?在驚異中,我就覺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現。
  這條蛇誘惑我們。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這貧苦的土地以外去了。



夜晚是狂歡的季節,
帶一陣疲乏,穿過汙穢的小巷,
細長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簫,
當黑暗伏在巷口,緩緩吹完了
它的曲子:家家門前關著死寂。
而我也由啜泣而沉靜。呵,光明
(電燈,紅,藍,綠,反射又反射,)
從大碼頭到中山北路現在
亮在我心上!一條街,一條街,
鬧聲翻滾著,狂歡的季節。
這時候我陪德明太太坐在汽車裡
開往百貨公司;

這時候天上亮著晚霞,
黯淡,紫紅,是垂死人臉上
最後的希望,是一條鞭子
抽出的傷痕,(它揚起,落在
每條街道行人的臉上,)
太陽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卻又打個轉身,望著世界:
“你不要活嗎?你不要活得
好些嗎?”
    我想要有一幅地圖
指點我,在德明太太的汽車裡,
經過無數“是的是的”無數的
痛楚的微笑,微笑裡的陰謀,
一個廿世紀的哥倫布,走向他
探尋的墓地

在妒羨的目光交錯裡,垃圾堆,
髒水窪,死耗子,從二房東租來的
人同騾馬的破爛旅居旁,在
哭喊,叫罵,粗野的笑的大海裡,
(聽!喋喋的海浪在拍擊著岸沿。)
我終於來了——

老爺和太太站在玻璃櫃旁
挑選著珠子,這顆配得上嗎?
才二千元。無數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夾道裡,
穿來,穿去,和英勇的寶寶
帶領著飛機,大炮,和一隊騎兵。
衣裙窸窣(注)地響著,混合了
細碎,嘈雜的話聲,無目的地
隨著虛晃的光影飄散,如透明的
灰塵,不能升起也不能落下。
“我一向就在你們這兒買鞋,
七八年了,那個老夥計呢?
這雙樣式還好,只是貴些。”
而店員打恭微笑,象塊裡程碑
從虛無到虛無

而我只是夏天的飛蛾,
淒迷無處。哪兒有我的一條路
又平穩又幸福?是不是我就
啜泣在光天化日下,或者,
飛,飛,跟在德明太太身後?
我要盼望黑夜,朝電燈光上撲。
雖然生活是疲憊的,我必須追求,
雖然觀念的叢林纏繞我,
善惡的光亮在我的心裡明滅,
自從撒旦歌唱的日子起,
我只想園當中那個智慧的果子:
阿諛,傾軋,慈善事業,
這是可喜愛的,如果我吃下,
我會微笑著在文明的世界裡遊覽,
帶上遮陽光的墨鏡,在雪天,
穿一件輕羊毛衫圍著火爐,
用巴黎香水,培植著暖房的花朵。

那時候我就會離開了亞當後代的宿命地,
貧窮,卑賤,粗野,無窮的勞役和痛苦……
但是為什麼在我看去的時候,
我總看見二次被逐的人們中,
另外一條鞭子在我們的身上揚起:
那是訴說不出的疲倦,靈魂的
哭泣——德明太太這麼快的
失去的青春,無數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的夾道裡,
穿來,穿去,帶著陌生的親切,
和親切中永遠的隔離。寂寞,
鎖住每個人。生命樹被劍守住了,
人們漸漸離開它,繞著圈子走。
而感情和理智,枯落的空殼,
播種在日用品上,也開了花,
“我是活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
為什麼?”
    為了第二條鞭子的抽擊。
牆上有播音機,異域的樂聲,
扣著腳步的節奏向著被逐的
“吉普西”,唱出了他們流蕩的不幸。

呵,我覺得自己在兩條鞭子的夾擊中,
我將承受哪個?陰暗的生的命題……

1940年2月

注:窸窣(悉(穴字頭)窣)。《蛇的誘惑》(曹元勇編)有一條注解,說:在詩集《探險隊》中原文為“蟋蟀”,疑是印刷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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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歌


1、一個青年人站在現實和夢的橋梁上
我已經疲倦了,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
那兒有碧綠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
大野裡永遠散發著日炙的氣息,使季節滋長,
那時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藍的天空下酣睡。

誰說這兒是真實的?你帶我在你的梳妝室裡旋轉,
告訴我這一樣是愛情,這一樣是希望,這一樣是悲傷,
無盡的渦流飄蕩你,你讓我躺在你的胸懷,
當黃昏溶進了夜霧,吞蝕的黑影悄悄地爬來。

O讓我離去,既然這兒一切都是枉然,
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飛揚的地方,
因為我的心裡常常下著初春的梅雨,現在就要放晴,
在雲霧的裂紋裡,我看見了一片騰起的,像夢。

2、現實的洪流沖毀了橋梁,他躲在真空裡
什麼都顯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懨而虛空,
朵朵盛開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欲望裡顫抖,
土壤的欲望是裸露而赤紅的,但它已是我們的仇敵,
當生命化作了輕風,而風絲在百合憂鬱的芬芳上飄流。

自然我可以跟著她走,走進一座詭秘的迷宮,
在那裡像一頭吐絲的蠶,抽出青春的汁液來團團地自縛;
散步,談電影,吃館子,組織體面的家庭,請來最懂禮貌的朋友茶會,
然而我是期待著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無盡的鄉愁裡過活。

而溽暑是這麼快地逝去了,那噴著濃煙和密雨的季候;
而我已經漸漸老了,你可以看見我整日整夜地圍著爐火,
夢昧似的喃喃著,像孤立在浪潮裡的一塊石頭,
當我想著回憶將是一片空白,對著爐火,感不到一點溫熱。

3、新鮮的空氣透進來了,他會健康起來嗎
在昆明湖畔我閑踱著,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溫暖,
鶯燕在激動地歌唱,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裡熊熊燃燒,
播種的季節——觀念的突變——然而我們的愛情是太古老了,
一次頹廢列車,沿著細碎之死的溫柔,無限生之嘗試的苦惱。

我長大在古詩詞的山水裡,我們的太陽也是太古老了,
沒有氣流的激變,沒有山海的倒轉,人在單調疲倦中死去。
突進!因為我看見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裡熊熊燃燒,
我要趕到車站搭一九四○年的車開向最熾熱的熔爐裡。

雖然我還沒有為饑寒,殘酷,絕望,鞭打出過信仰來,
沒有熱烈地喊過同志,沒有流過同情淚,沒有聞過血腥,
然而我有過多的無法表現的情感,一顆充滿熔岩的心
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顆冬日的種子期待著新生。

194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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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


我是一個老人。我默默地守著
這迷漫一切的,昏亂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著,睡著又醒了,
然而總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
從遠遠的古京流過了無數小島,
同一的陸沉的聲音碎落在
我的耳岸:無數人活著,死了。

那些淫蕩的遊夢人,莊嚴的
幽靈,拖著僵屍在街上走的,
伏在女人耳邊訴說著熱情的
懷疑分子,冷血的悲觀論者,
和臭蟲似的,在飯店,商行,
劇院,汽車間爬行的吸血動物,
這些我都看見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個老人,失卻了氣力了,
只有躺在床上,靜靜等候。

然而總傳來陣陣獰惡的笑聲,
從漆黑的陽光下,高樓窗
燈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國”的
沙發,爵士樂,英語會話,最時興的
葬禮。——是這樣蜂擁的一群,
笑臉碰著笑臉,狡獪騙過狡獪,
這些鬼魂阿諛著,陰謀著投生,
在牆根下,我可以聽見那未來的
大使夫人,簡任秘書,專家,廠主,
已得到熱烈的喝采和掌聲。
呵,這些我都聽見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們戰爭去了,
(我的可愛的孩子們茹著苦辛,
他們去殺死那吃人的海盜。)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
搖我的心使我不能入夢,
因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裡,
我總念著我孩子們未來的命運。
我想著又想著,荒蕪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蝕去了我的歡樂,什麼時候
我可以搬開那塊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邊上的
死的詛咒和生的朦朧?
在那底下隱藏著許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壯的孩子們戰爭去了,
(他們去殺死那比一切更惡毒的海盜,)
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進這黑夜裡
不斷的血絲……

194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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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曠野上


我從我心的曠野裡呼喊,
為了我窺見的美麗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
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執拗和偏見!)
我們的世界是在遺忘裡旋轉,
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銀色的光亮,
所有的人們生活而且幸福
快樂又繁茂,在各樣的罪惡上,
積久的美德只是為了年幼人
那最寂寞的野獸一生的哭泣,
從古到今,他在遺害著他的子孫們。

在曠野上,我獨自回憶和夢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純淨的電子
盛著小小的宇宙,閃著光亮,
穿射一切和別的電子化合,
當隱隱的春雷停佇在天邊。

在曠野上,我是駕著鎧車馳騁,
我的金輪在不斷的旋風裡急轉,
我讓碾碎的黃葉片片飛揚,
(回過頭來,多少綠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擊著快馬,為了驕傲於
我所帶來的勝利的冬天。
在曠野上,無邊的肅殺裡,
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
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潔的泉水和崇高的陽光,
挽來絕望的彩色和無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岩層,
我久已深埋的光熱的源泉,
卻不斷地迸裂,翻轉,燃燒,
當曠野上掠過了誘惑的歌聲,
O,仁慈的死神呵,給我寧靜。

194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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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人們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們,
如同暗室的囚徒窺伺著光明,
自從命運和神祗失去了主宰,
我們更痛地撫摸著我們的傷痕,
在遙遠的古代裡有野蠻的戰爭,
有春閨的怨女和自溺的詩人,
是誰安排荒誕到讓我們諷笑,
笑過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誕生以後我們就學習著懺悔,
我們也曾哭泣過為了自己的侵淩,
這樣多的是彼此的過失,
仿佛人類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是誰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我們共同的天國忍受著割分,
所有的智慧不能夠收束起,
最好的心願已在傾圮下無聲。

像一只逃奔的小鳥,我們的生活
孤單著,永遠在恐懼下進行,
如果這裡集腋起一點溫暖,
一定的,我們會在那裡得到憎恨,
然而在漫長的夢魘驚破的地方,
一切的不幸匯合,像洶湧的海浪,
我們的大陸將被殘酷來沖洗,
洗去人間多年山巒的圖案——
是那裡凝固著我們的血淚和陰影。
而海,這解救我們的猖狂的母親,
永遠地溶解,永遠地向我們呼嘯,
呼嘯著山巒間隔離的兒女們,
無論在黃昏的路上,或從碎裂的心裡,
我都聽見了她的不可抗拒的聲音,
低沉的,搖動在睡眠和睡眠之間,
當我想念著所有不幸的人們。

194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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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觀論者的畫像


在以前,幽暗的佛殿裡充滿寂寞,
銀白的香爐裡早就熄滅了火星,
我們知道萬有的只是些幹燥的泥土,
雖然,塑在寶座裡,他的眼睛

仍舊閃著理性的,怯懦的光芒,
算知過去和未來。而那些有罪的
以無數錯誤堆起曆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著現出了神力的,

他們終於哭泣了,並且離去。
政論家們枉然呐喊:我們要自由!
負心人已去到了荒涼的冰島,
伸出兩手,向著肅殺的命運的天:

“給我熱!為什麼不給我熱?
我沉思地期待著偉大的愛情!
都去掉吧:那些喧囂,憤怒,血汗,
人間的塵土!我的身體多麼潔淨。

“然而卻凍結在流轉的冰川裡,
每秒鐘嘲笑我,每秒過去了,
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觸及的希望;
給我安慰!讓我知道

“我自己的恐懼,在歡快的時候,
和我的歡快,在恐懼的時候,
讓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還是生,
為什麼太陽永在地平的遠處繞走……”

1940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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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敵後方某女士


是不是你又病了,請醫生上樓,
指給他看那個窗,說你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你愛晚眺,在高倨的窗前,
你樓裡的市聲常吸有大野的綠色。

從前我在你的樓裡和人下棋,
我的心灼熱,你害怕我們輸贏。
想著你的笑,我在前線受傷了,
然而我守住陣地,這兒是片好風景。

原來你的窗子是個美麗的裝飾,
我下樓時就看見了堅厚的牆壁,
它誘惑別人卻關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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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作用


汙泥裡的豬夢見生了翅膀,
從天降生的渴望著飛揚,
當他醒來時悲痛地呼喊。

胸裡燃燒了卻不能起床,
跳蚤,耗子,在他身上粘著:
你愛我嗎?我愛你,他說。

八小時工作,挖成一顆空殼,
蕩在塵網裡,害怕把絲弄斷,
蜘蛛嗅過了,知道沒有用處。

他的安慰是求學時的朋友,
三月的花園怎麼樣盛開,
通信聯起了一大片荒原。

那裡看出了變形的枉然,
開始學習著在地上走步,
一切是無邊的,無邊的遲緩。

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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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
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裡,

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
痛感到時流,沒有什麼抓住,
不斷的回憶帶不回自己,

遇見部分時在一起哭喊,
是初戀的狂喜,想沖出樊籬,
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裡,
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

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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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五月裡來菜花香
布穀留戀催人忙
萬物滋長天明媚
浪子遠遊思家鄉

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
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
它們能給我絕望後的快樂,
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們會看見
從曆史的扭轉的彈道裡,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
無盡的陰謀;生產的痛楚是你們的,
是你們教了我魯迅的雜文。

負心兒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訂誓盟
而今獨自倚欄想
落花飛絮漫天空

而五月的黃昏是那樣的朦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過去以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被恭維的街道就把他們傾出,
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愚蠢的人們就撲進泥沼裡,
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
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

春花秋月何時了
郊外墓草又一新
昔日前來痛苦者
已隨輕風化灰塵

還有五月的黃昏輕網著銀絲,
誘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記憶,
掛在柳梢頭,一串光明的聯想……
浮在空氣的水溪裡,把熱情拉長……
於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
安心守住你們古老的監獄,
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曆史裡。

一葉扁舟碧江上
晚霞炊煙不分明
良辰美景共飲酒
你一杯來我一盅

而我是來饗宴五月的晚餐,
在炮火映出的影子裡,
有我交換著敵視,大聲談笑,
我要在你們之上,做一個主人,
知道提審的鐘聲敲過了十二點。
因為你們知道的,在我的懷裡
藏著一個黑色小東西,
流氓,騙子,匪棍,我們一起,
在混亂的街上走——

他們夢見鐵拐李
醜陋乞丐是仙人
遊遍天下厭塵世
一飛飛上九層雲

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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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來臨


成熟的葵花朝著太陽移轉,
太陽走去時他還有感情,
在被遺留的地方忽然是黑夜,

對著永恒的像片和來信,
破產者回憶到可愛的債主,
刹那的歡樂是他一生的償付,

然而漸漸看到了運行的星體,
向自己微笑,為了旅行的興趣,
和他們一一握手自己是主人,

從此便殘酷地望著前面,
送人上車,掉回頭來背棄了
動人的忠誠,不斷分裂的個體

稍一沉思會聽見失去的生命,
落在時間的激流裡,向他呼救。

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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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


1

當莊嚴的神殿充滿了貴賓,
朝拜的山路成了天啟的教條,
我們知道萬有只是幹燥的泥土,
雖然,塑在寶座裡,他的容貌

仍舊閃著偉業的,降服的光芒,
已在謀害裡貪生。而那些有罪的
以無數錯誤鑄成曆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著獻出了神力的,

他們終於哭泣了,自動離去了,
放逐在正統的,傳世的詛咒中,
有的以為是致命的,死在殿裡,
有的則跋涉著漫長的路程,

看見到處的繁華原來是地域,
不能夠掙脫,愛情將變做仇恨,
是在自己的廢墟上,以卑賤的泥土,
他們匍匐著豎起了異教的神。

2

這時候在中原上,唪經的人
在無可挽留中送走了貴賓,
表現了正直。而對於那些有罪的,
從經典裡引出來無窮的憎恨;

回憶起賣身後得到的恩惠,
他歎息,要為自殺的屍首招魂:
宇宙間是充滿了太多的血淚,
你們該懺悔,存在一顆寬恕的心。

而愚昧不斷地在迫害裡伸展,
密集的暗雲下不使人放心,
唪經人做了法事,回到鼠穴裡,
莊嚴的神殿原不過一種猜想,

而雷終於說話了,自殺的屍首
雖然他們也歌唱而且歡欣,
卻無奈地隨著貴賓和唪經者,
(是)在一個星球上,向著西方移行。

194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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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冷的臘月的夜裡


在寒冷的臘月的夜裡,風掃著北方的平原,
北方的田野是枯幹的,大麥和穀子已經推進村莊,
歲月盡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凍結了,
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縱橫裡閃著一盞燈光,
    一副厚重的,多紋的臉,
    他想什麼?他做什麼?
  在這親切的,為吱啞的輪子壓死的路上。

風向東吹,風向南吹,風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轉,
木格的窗子堆著沙土,我們在泥草的屋頂下安眠,
誰家的兒郎嚇哭了,哇——嗚——嗚——從屋頂傳過屋頂,
他就要長大了漸漸和我們一樣地躺下,一樣地打鼾,
    從屋頂傳過屋頂,風
    這樣大歲月這樣悠久,
  我們不能夠聽見,我們不能夠聽見。

火熄了麼?紅的炭火撥滅了麼?一個聲音說,
我們的祖先是已經睡了,睡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只剩下了灰燼的遺留,
在我們沒有安慰的夢裡,在他們走來又走去以後,
    在門口,那些用舊了的鐮刀,
    鋤頭,牛軛,石磨,大車,
  靜靜地,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


194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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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告別


她說再見,一笑帶上了門,
她是活潑,美麗,而且多情的,
在門外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風在怒號,海上的舟子嘶聲的喊:
什麼是你認為真的,美的,善的?
什麼是你的理想的探求?
一付毒劑。我們失去了歡樂。

風粗暴地吹打,海上這樣凶險,
我聽不見她的細弱的呼求了,
風粗暴的吹打,當我
在冷清的街道一上一下,
多少親切的,可愛的,微笑的,
是這樣的面孔讓她向我說,
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

我是太愛,太愛那些面孔了,
他們諂媚我,耳語我,譏笑我,
鬼臉,陰謀,和紙糊的假人,
使我的一拳落空,使我想起
老年人將怎樣枉然的太息。
因為青春是短促的。當她說,
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

一個活潑,美麗,多情的女郎,
她願意知道海上的風光,
那些坦白後的激動和心跳,
熱情的眼淚,互助,溫暖……
誰知道,在海潮似的面孔中,
也許將多了她的動人的臉——
我不奇異。這樣的世界沒有邊沿。

在冷清街道上,我獨自
走回多少次了:多情的思索
是不好的,它要給我以傷害,
當我有了累贅的良心。
嘶聲的舟子駕駛著船,
他不能傾覆和人去談天,
在海底,一切是那樣的安閑!

194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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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自己說


我不再祈求那不可能的了,上帝,
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
生命的變質,愛的缺陷,純潔的冷卻
這些我都繼承下來了,我所祈求的

因為越來越顯出了你的威力,
從學校一步就跨進你的教堂裡,
是在這裡過去變成了罪惡,
而我匍匐著,在命定的綿羊的地位,

不不,雖然我已漸漸被你收回了,
雖然我已知道了學校的殘酷
在無數的絕望以後,別讓我
把那些課程在你的壇下懺悔,

雖然不斷的暗笑在周身傳開,
而恩賜我的人絕望的歎息,
不不,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
我僅存的血正惡毒地澎湃。

194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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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穴


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
多少古人借他們還魂,
多少個骷髏露齒冷笑,
當他們探進豐潤的面孔,
計議,詆毀,或者祝福,

雖然現在他們是死了,
雖然他們從沒有活過,
卻已留下了不死的記憶,
當我們祈求自己的生活,
在形成我們的一把灰塵裡,

我們是沉默,沉默,又沉默,
在祭祖的發黴的頂樓裡,
用嗅覺摸索一定的途徑,
有一點異味我們逃跑,
我們的話聲說在背後,

有誰敢叫出不同的聲音?
不甘於恐懼,他終要被放逐,
這個恩給我們的仇敵,
一切的繁華是我們做出,
我們被稱為社會的砥柱,

因為,你知道,我們是
不敗的英雄,有一條軟骨,
我們也聽過什麼是對錯,
雖然我們是在啃齧,啃齧
所有的新芽和舊果。

194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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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參先生的疲倦


這位是楊小姐,這位是華參先生,
微笑著,公園樹蔭下靜靜的三杯茶
在試探空氣變化自己的溫度。
我像是個幽暗的洞口,雖然傾圮了,
她的美麗找出來我過去的一個女友,
“讓我們遠離吧”在蔚藍的煙圈裡消失。
談著音樂,社會問題,和個人的曆史,
頂喜歡的和頂討厭的都趨向一個目的,
片刻的詼諧,突然的攻占和閃避,
就從楊小姐誘出可親近的人,無疑地,
於是隨便地拜訪,專心於既定的策略,
像宣傳的畫報一頁頁給她展覽。
我看過討價還價,如果折衷成功,
是在醜角和裝樣中顯露的聰明。

春天的瘋狂是在花草,蟲聲,和藍天裡,
而我是理智的,我坐在公園裡談話,
雖然——
我曾經固執著像一架推草機,
曾經愛過,在山巒的起伏上奔走,
我的臉和心是平行的距離,
我曾經哭過笑過,裡面沒有一個目的,
我沒有用臉的表情串成陰謀,
尋得她的歡喜,踐踏在我的心上
讓她回憶是在泥沼上軟軟的沒有底……

天際之外,如果小河還是自在地流著,
那末就別讓回憶的暗流使她凝滯。
我吸著煙,這樣的思想使我歡喜。

在樹蔭下,成雙的人們散著步子。
他們是怎樣成功的?
他們要談些什麼?我愛你嗎?
有誰終於獻出了那一獻身的勇氣?
(我曾經讓生命自在地流去了,
崇奉,犧牲,失敗,這是容易的。)
而我和楊小姐,一個善良的人,
或許是我的姨妹,我是她的弟兄,
或許是負傷的鳥,可以傾心地撫慰,
在祝福裡,人們會感到憩息和永恒。
然而我看見過去,推知了將來,
我必須機智,把這樣的話聲放低:
你愛吃櫻桃嗎?不。你愛黃昏嗎?
不。
誘惑在遠方,且不要忘記了自己,
在化合公式裡,兩種元素敵對地演習!

而事情開頭了,就要沒有結束,
風永遠地吹去,無盡的波浪推走,
“讓我們遠離吧” 在蔚藍的煙圈裡消失。

我喝茶。在茶喝過了以後,
在我想橫在祭壇上,又掉下來以後,
在被人欣羨的時刻度去了以後,
表現出一個強者,這不是很合宜嗎?
我決定再會,拿起了帽子。
我還要去辦事情,會見一些朋友,
和他們說請你……或者對不起,我要……
為了繼續古老的戰爭,在人的愛情裡。

孤獨的時候,安閑在陌生的人群裡,
在商店的窗前我整理一下衣襟,
我的精神是好的,沒有機會放松。

原載重慶《大公報》1941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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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在哪裡


  1

有新的聲音要從心裡迸出,
(他們說是春天的到來)
住在城市的人張開口,厭倦了,
他們去到天外的峰頂上覺得自由,
路上有孤獨的苦力,零零落落,
下著不穩的腳步,在田野裡,
粗黑的人忘記了城裡的繁華,揚起
久已被揚起的塵土,

在河邊,他們還是蹬著幹燥的石子,
俯著身,當船只逆行著急水,
哎唷,——哎唷,——哎唷,——
多思的人替他們想到了在西北,
在一望無際的風沙之下,
正有一隊駱駝“艱苦地”前進,

而他們是俯視著了,
靜靜,千古淘去了屹立的人,
不動的田壟卻如不動的山嶺,
在曆史上,也就是在報紙上,
那裡記載的是自己代代的父親,

地主,商人,各式的老爺,
沒有他們兒子那樣的聰明,
他們是較為粗魯的,
他們仔細地,短指頭數著錢票,
把年輕女人摟緊,哈哈地笑,

躺下他們睡了,也不會想到
(每一代也許遲睡了三分鐘),
因而他們的兒子漸漸學會了
自己的悲觀的,複雜的命運。

  2

那是母親的痛苦?那裡
母親的悲哀?——春天?
在受孕的時期,
看進沒有痛苦的悲哀,那沉默,
雖然孩子的隊伍站在清晨的廣場,
有節拍的歌唱,他們純潔的高音
雖然使我激動而且流淚了,
雖然,墮入沉思裡,我是懷疑的,

希望,系住我們。希望
在沒有希望,沒有懷疑
的力量裡,

在永遠被蔑視的,沉冤的床上,
在隱藏了欲念的,枯癟的乳房裡,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因為在史前,我們得不到永恒,
我們的痛苦永遠地飛揚,
而我們的快樂
在她的母腹裡,是繼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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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之爭(長詩)
    ——贈董庶


  東風:

太陽出來了,海已經靜止,
蘇醒的大地朝向我轉移。
O光明!O生命!O宇宙!
我是誕生者,在一擁抱間,
退卻的繁星觸我而流去,

來自虛無,我輕捷的飛跑,
哪裡是方向?方向的腳步
遲疑的,正在隨我而揚起。
在籬下有一枝新鮮的玫瑰。
為我燃燒著,寂寞的哭泣,

雖然我和她一樣的古老,
戀語著,不知道多少年了,
雖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遊蕩著,穿過那看不見的地方,
重到這腐爛了一層的岩石上,

在山穀,河流,綠色的平原,
那最難說服的是人類的樂聲,
因我的吹動,每一年更動聽,
但我不過揚起古老的愚蠢:
正義,公理,和時代的紛爭——

O旋轉!雖然人類在毀滅
他們從腐爛得來的生命:
我願站在年幼的風景前,
一個老人看著他的兒孫爭鬧,
憩息著,輕拂著枝葉微笑。

  神:

一切和諧的頂點,這裡
是我。

  魔:

  而我,永遠的破壞者。

  神:

不。它不能破壞,一如
愛的誓言。它不能破壞,
當遠古的聖殿屹立在海岸,
承受風浪的吹打,擁抱著
多少英雄的血,多少歌聲
流去了,留下了膜拜者,
當心心聯起像一座山,
永遠的生長,為幸福蔭蔽
直聳到雲霄,美德的天堂,
是弱者的渴慕,不屈的
恩賞。
  你不能。

  魔:

  是的,我不能。
因為你有這樣的力!你有
雙翼的銅像,指揮在
大理石的街心。你有勝利的
博覽會,古典的文物,
聰明,高貴,神聖的契約。
你有自由,正義,和一切
我不能有的。
     O,我有什麼!
在寒冷的山地,荒漠,和草原,
當東風耳語著樹葉,當你
啟示了你的子民,散播了
最快樂的一年中最快樂的季節,
他們有什麼?那些輪回的
牛、馬、和蟲豸。我看見
空茫,一如在被你放逐的
凶險的海上,在那無法的
眼裡,被你拋棄的渣滓,
他們枉然,向海上的波濤
傾瀉著瘋狂。O我有什麼!
無言的機械按在你腳下,
充塞著煤煙,烈火,聽從你
當毀滅每一天貪婪的等待,
他們是鐵釘,木板。相互
磨出來你的營養。
       O,天!
不,這樣的呼喊有什麼用?
因為就是在你的獎勵下,
他們得到的,是恥辱,滅亡。

  神:

仁義在哪裡?責任,理性,
永遠逝去了!反抗書寫在
你的臉上。而你的話語,
那一鍋滾沸的水泡下,
奔竄著烈火,是自負,
無知,地獄的花果。
你已鑄出了自己的滅亡,
那愛你的將為你的懺悔
喜悅,為你的頑固悲傷。

我是誰?在時間的河流裡,
一盞起伏的,永遠的明燈。
我聽過希臘詩人的歌頌,
浸過以色列的聖水,印度的
佛光。我在中原賜給了
智慧的
( 知識學習語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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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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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者清單(1)  
2014/09/29 18:03 【udn】 這有其他商品!原理 鋼鐵 概論 密集比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