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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意義的關懷與探尋 ——讀馮至《十四行集》的一個視角
2011/06/17 16:03:14瀏覽1809|回應0|推薦1

 生存意義的關懷與探尋

——讀馮至《十四行集》的一個視角

 馬紹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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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考察馮至《十四行集》對現代人生存意義的理解和抒發,可以看出,詩人從死亡與超越、孤獨與交流、瞬間與永恒、人生與自然等幾個方面為現代人提供了探尋生命意義的路徑。

【關鍵詞】馮至;十四行集;生存意義;關懷;探尋

 

  1938年12月21日,在抗日的硝煙中,身為同濟大學中學部主任的馮至,追隨學校來到偏於中國西南一隅的昆明。剛到昆明時,馮至雖只是中學老師,但他居住在報國街的家中,常有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教授們出入。到1939年8月7日,在聯大外文系主任葉公超的多次登門聘請之後,馮至收到了聯大的聘書,並於當年下半年進入西南聯大任教。在馮至的創作生涯中,聯大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驛站。在這裡,他迎來了創作的豐收期,先後寫下了《伍子胥》、《山水》、《十四行集》等優秀作品。其中,《十四行集》曾被朱自清視為是中國新詩“更富有現代意味”和走向成熟的“中年”標志。①本文傾心於馮至十四行詩的現代性解讀,其目的是探討詩人怎樣通過詩歌來關懷現代人在生活中最關心的“生存”這一根本性問題。

生存意義的關懷:存在與時間問題的提出

  馮至30年代曾赴德國留學,其思想深受存在主義的影響已是不爭的事實,這使得他的詩歌在主題的抒寫上與存在主義構成了某種契合。我們知道,“存在主義是從生存出發,歸宿於生存”的哲學,“它鮮明地表達了……人們深刻的苦惱和看不見的內傷”。②考夫曼說:“存在主義是一種每個時代的人都有的感受……但只在現代它才凝結而為一種堅定的抗議和主張”。③在《十四行集》創作的同時,馮至在介紹存在主義代表人物克爾凱郭爾的文章裡這樣寫到:“在一個誇誇其談、散漫無形的、浮淺的、調情的、憑理觀察的時代裡,那些嚴肅的矛盾和沖突與其說是被泯除了,倒不如說是被人忽視了好些。在一個沒有深情, 只有考察的時代裡,多少生存中根本的問題都被遺忘了”。①生存的中心便是個體生命在宇宙中的存在狀態、境遇、價值和從生到死的演變。

c[1]pc  馮至在自己的詩歌裡,經由存在與時間問題的提出與思考,對生命的意義問題給予了深深的關懷:看這一隊隊的馱馬馱來了遠方的貨物,/水也會沖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風從千萬裡外也會/掠來些他鄉的歎息:/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仿佛鳥飛翔在空中,/它隨時都管領太空,/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什麼是我們的實在?/從遠方什麼也不帶來?/從面前什麼也不帶走?(15)這裡,完全可以用存在主義的另一代表人物、對馮至的藝術思想和詩歌創作產生深遠影響的德語詩人里爾克在論述人的現世遭遇時的著名論斷——“在時間的歲月中我們永遠沒有自己的故鄉”——來概括這首詩的主題。因為馮至在這裡追問的,就是在時間的長河中人的生存之根及生存意義何在的問題。詩的開篇詩人用“馱馬”的生命歴程隱喻“人”的生命歴程:“看這一隊隊的馱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這句看似簡單,實則複雜而深刻,且帶著沉重的情感。看吧,那肩負重物的馱馬,從遙遠的遠方走來了,它們正艱難地跋涉在生命的行程之中;想想吧,人類的命運與它們是何等地相似啊,因為我們的生命歴程不也正是肩負著重物,從遙遠的昨天跋涉到今天,再艱難地跋涉到遙遠的明天嗎?其實,這是一個艱難和創造並含的生存行為,其本身是充滿意義的。但馮至並沒有讓詩歌在這一維度上鋪開,而是朝更深的層面去挖掘。他接著寫到,“水也會沖來一些泥沙從些不知名的遠方”。這兩句跟前兩句不構成因果,也不是遞進,而是一種並列類比關系。這種關系對我們理解這四句詩有著重要的作用。這裡,詩人把在昨天、今天和明天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的人喻作流水中的泥沙,他們永遠受著無可拒絕的外力的沖刷,在被裹挾中拋入明天,哪怕想停一會也不可能。那麼,這一無可拒絕的外力是什麼呢?就是“水”,即時間。這一比喻不僅僅是一次詩意的閃現,更是一份詩意的痛苦:面對時間,你無可拒絕,也無力阻擋,只能被孤獨地流淌在時間之河中。這裡,馮至又進入了存在主義的一貫主題,他深切地表達了人面對實存世界時的焦慮和困惑、孤獨和深深的不確定感。而這些恐懼的深層原因就是里爾克所說的“在時間的歲月中我們永遠沒有自己的故鄉”,也即是海德格爾所恐懼的無法“詩意地棲居”。如果說這一主題在以上4行詩中尚為隱蔽的話,那麼接下來的詩句中,馮至就清晰地唱出了他對這一切的深深歎息:“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翔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這幾行詩文辭簡單,但觸目驚心,4個“隨時”寫出了人們日常生活態度的隨意和傲慢,也寫出了在時間驅趕之下人的無可奈何。

  正是這種隨意和傲慢,使我們永遠處在一種無根的虛空之中,並隨時被生活的假象迷惑,還盡力在一種一無所有的狀態中把自己包裝得似乎充實且富足,實現著自欺欺人;也正是這種隨時占有又隨時放棄的態度,注定了我們在漫長的人生盡頭只能是兩手空空,因為人作為一種時間性的存在,其自身就注定了自己“流浪”的命運。這幾行詩,連同最後的3行,集中了馮至對現實生活這種無根狀態的深刻焦慮、困惑與思考——存在面前什麼也無法逗留:“從遠方什麼也不帶來,從面前什麼也不帶走”。這一思考就像專為我們的生活敲響的警鐘,提醒著我們,在這種無根的狀態中,流浪和最終的一無所有已成為了現代人的命運。馮至這裡所探討的“失去了存在之根”的流浪生活與存在主義哲學所論述的人是“被拋入”的存在者的思想是一致的。人是被拋入(投入、扔進)世界的,“這是存在主義哲學的基本論點之一”。②

  然而,與存在主義大師們所關心的一樣,馮至討論人的“被拋入”(無根)的生存狀態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走上海德格爾提出的人是“被拋入中的設計”這一存在主義的根本命題的。生存意義的探尋:意義顯現的幾條路徑海德格爾認為,“被拋入的設計”就是“人的謎”,因為存在變動不居,流轉不息,人很難投下一個定身的錨,因而,人在被拋入世界的同時,就在不停地自我選擇、自我創造、自我設計。③馮至對“人是被拋入的設計”的命題有著自己的理解,他不斷地指出,“人到世上來,是艱難而孤單”的,因而人們“每每為了無謂的喧囂,忘卻生命的根蒂”,且“在遇見艱難,遇見了恐怖,遇見了嚴重的事物而無法應付時,便會躲在習俗的下邊去求它的庇護”,從而逃避了生命的意義。因而,他一再聲明,“人人都要自己料理,旁人是很難給以一些幫助的”;“誰若要真實地生活,就必須脫離開現成的習俗,自己獨立成為一個生存者,擔當生活上的種種問題,不能容有一些兒代替”。④馮至認為,生命的意義只能在擔當、設計與主動的探尋中去尋找。《十四行集》的完成本身就是擔當的行為,它是詩人在敵人炮聲驚醒中的生命書寫,它記錄下了詩人“內心裡的一個責任”,並為我們展現出了獲取生命意義的路徑。

  1 死亡與超越 死亡與超越是馮至詩歌中一對互相關聯的主題,也是馮至人生自我設計的核心。在通常的認識中,死亡是生命的界限,它通過否定主體的人生之路而否定生命的全過程,並因此把生命的意義闡釋為無或缺席。但是,馮至對死亡有著別樣的認識。他在《界限》一文中這樣寫到:“界限是一個可愛的名詞,由此我們才能感到自由的意義。”⑤顯然, 馮至並沒有把死亡視作生命的完結,而是把它當成一個界限,一個能充分體驗到自由和意義的界限。在他看來,死是生的前提,只有通過死,才能透徹地了解生。因此,在馮至的死亡哲學中,已經變被動為主動,把死亡看作生命意義的參照點,並以此去尋找和體驗生的意義。因而他說,“死只是一個走向更高的生命的過程。由於死而得到新生,拋卻過去而展開將來。”①這就是為什麼他能唱出“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這樣非常突兀而又深刻的詩句的深層原因。如果細讀《十四行集》第2首,我們便能聆聽到馮至對死亡的主動安排的聲:什麼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我們都讓它們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天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伸入嚴;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裡,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丟在泥裡土裡; 我們把我們都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始句“什麼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們化作塵埃”即是對這種主動安排的總寫。接著,馮至用了兩組意象來抒寫自己對死亡的主動安排和承擔。一組是“秋天的樹木” “落葉”和“花朵”,另一組是“蟬蛾” “殘殼”。兩組意象中,前者分別是後者的生命主體。但是,花朵再美,樹葉再綠,秋天裡總是要落的;蟬蛾再漂亮,殘殼也是必須脫落的,惟其如此,生命才能進入下一個年輪,下一次創造。兩組意象都是自然界中的生死現象,但是它們卻對應著馮至對生命和死亡的深刻理解:從我們身上脫落的每一份塵埃,都是生命進程中所必須面對和承擔的,而且我們必須盡全力來安排好這每一次蛻變,因為,生的意義就全在這“死和變”中,甚至有時我們只能是“從絕望的愛裡換來新的發展”(13)。正因為有著如此深刻的“生命死亡”意識,馮至接著在詩中用一串強音唱:“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 像一段歌曲。”這一組詩句雖然意象的重點落在“死亡”上,但深層中思考的卻是如何生存的問題。這裡的“安排”不是無奈的等待與拋出,而是在認識了死亡的“正當性”(馮至在十四詩第10首中提出“正當的死生”這一命題)之後,面對死亡的一種坦蕩與覺悟,一種主動的人生設計。在這裡,馮至是懷揣著對死亡的先行理解來投入現實的世俗生活,並通過對死亡的安排、籌劃、承擔來實現著對生命過程的籌劃、安排和承擔的。也就是說,死亡這一未來之事被詩人事先納入了現世的生命過程,並不斷被“支配”。

  馮至這種面對死亡的哲學式的思考和領悟,絕不只是理論上的操作與思辨,而是有著現實人生指導意義的,特別是當我們因無法回避而必須直面現實中那太多的卑微與齷齪的時候,就不難發現它的價值了。它喚醒人們對生命存在的自覺性,招呼人們必須設法使自己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存者與擔當者,抱著積極的熱情投入現世生活,創造現世意義,通過創造精神和意義來提升、超越存在的客觀限定性,並最終進入到自由和意義中去。當然,馮至並沒有用“支配死亡”的能動性來否定死亡降臨的必然性。相反,他首先肯定了“死亡的正當性”,他所做的就是要用“支配死亡”來實現人生的主動性,創造更多的意義,最終達到提升死亡的目的。在這種生命進程中降臨的死亡,不可能再把人生的意義推向“無”和“缺席”,而是把死亡主體推向“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的有意義的死亡。當我們面對這種死亡的時候,將不再是恐懼和無謂的歎息,而是坦蕩和接受,就像接受生命中最貴重的禮物一樣。因為生命已經“化作一脈青山”,默默地“存活”在它的意義世界之中。

  2 孤獨與交流 《十四行集》中,孤獨與交流是詩人不斷傾心的主題之一。這與存在主義哲學把孤獨看作是把握存在、尋求超越的前提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在存在主義哲學那裡,無論是先驅尼采,還是後來的代表人物克爾凱郭爾、薩特、海德格爾、雅斯貝斯都崇尚孤獨。雅斯貝斯(在德國馮至曾聽過他的哲學課):“不發生交往,我就不能成為自己;不保持孤獨,我就不能進入交往。”②馮至也說:“人有時不免有孤寂之感,同時也有人際交流的願望。我認為沒有寂寞之感就沒有自我,沒有人際交流就沒有社會。”③這裡我們可以看出,與常人害怕並努力逃避孤獨不同,馮至認為,孤獨是人進入內心自我的條件,正是孤獨的體驗,使自我成為了具有個體本質的人(“沒有寂寞之感就沒有自我”),而這正是真正的交流得以實現的前提。其次,馮至非常重視交流在社會人生中的價值,視交流為自我實現的方式和“人類存在的充分前提”(雅斯貝斯語)。詩集中第5首就是這種孤獨理論的體現:我永遠不會忘記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個人世的象征, 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像一座水上的橋當你向我笑一笑, 便像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只擔心夜深靜悄,樓上的窗兒關閉, 橋上也斂了人跡。

  這裡,由119座孤立的水島組成的水上城市威尼斯被詩人喻作人世的象征。詩人告訴我們,如果把美麗的威尼斯城市看作是和諧人世的象征,那麼這一切都是依靠真正的交流而得以實現的。人世中的交流(“當你向我拉一拉手 當你向我笑一笑”)就像島與島間架起的“一座座水上的橋”,就像樓與樓間打開了的“一扇扇樓窗”,正是這些,共同成就了一座水上城市的美名,共同鑄造著和諧人世中的美。必須辨清楚的是,在馮至(以及存在主義哲學)這裡,交流雖被賦予了崇高的意義——“交流不僅僅是語言上的交接,也不是友好與和氣,而是兩個自我的結合”,①但是,他們決不贊成交流是消解孤獨的人生態度,相反,這正是他們所反對的。前文已經指出,交流的主體首先必須是獨立而完整的,就像119座因被水隔離而顯出完整自我的水島一樣,即它們必須首先是一個個體驗著孤獨的個體,才能談得上真正的交流。在《十四行集》中,孤獨與交流的主題不僅涉及人與人,而且涉及了人與物、生者與死者。第16首,講述的是人與自然以及物與物的交流:站在高高的山巔,我們化身為無邊的遠景、廣漠的平原、交錯的路徑,我們和路、水、風、雲相關聯,我們所經歴的,都已化做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我們“化成了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了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而第20首談論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別人的“語聲和面容”,“在我們夢裡是這般真切”,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而我們也已經“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給船夫和沙漠裡的行人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分。”這裡,馮至呼喚著里爾克式的對生命的“孤獨的擔當”精神:“——寂寞、增長而深沉的孤獨生活,都是為著愛的人。愛的要義是……去成熟,在自身內有所完成,去完成一個世界。”②

  3 瞬間與永恒 對瞬間的關注與歌頌是馮至探尋意義的一個重要路徑。在第23首裡,馮至就贊美了一個對一生有著永恒意義的瞬間: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就只知道潮濕陰鬱。 /一天雨雲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牆壁,我看見你們的母親把你們銜到陽光裡,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後,它又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記憶,但這一幕經驗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對於雨季裡出生的、因從未見過陽光而內心潮濕陰鬱的小狗來說,正是母親把它們銜入陽光裡,去領受光明和溫暖的瞬間,讓它們的生命獲得了永恒的意義,使其一生能在黑夜裡吠出光明。

  在第26首裡,馮至肯定了瞬間在庸常人生中的意義創造:“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回到居住的地方,原以為一切都為我們所熟悉和把握,生活也不過如昨天一樣,是一個原樣的循環。但是卻不知“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忽然有一天,我們走一條新路回家,雖然心中有些發慌,“但不知不覺從樹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像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生活因此而賦有了新的意義。詩的結尾處,馮至對庸常無創新的生活提出了警告,如果不在生活中去更多地創造有意義的瞬間,那麼人生就變成了一次可悲的經歴:“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在意義的探尋過程中,馮至似乎特別看中這種“有意義的瞬間”,他甚至主張用瞬間的“死”來獲取生命的意義和完成生的過程。第1首裡的小昆蟲,第2首的蟬蛾,第24首中的飛蟲,都承擔著這一思想:“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一次交媾 或是抵禦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新生”。這些對聯系著死亡的瞬間的稱頌,總讓人想起歌德關於飛蛾撲向火焰的比喻,它們在死亡的瞬間裡,完成了有意義的生。

  4 人生與自然 194492日,身居昆明的馮至在一次哲學編譯會上,作了題為《從<浮士德>裡的“人造人”略論歌德的自然哲學》的演講。演講結束時,馮至提出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的觀點。其實,在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認識上,馮至與歌德有著相當的一致性,他們都是在大自然中“發現了實在美麗而又偉大的事物”的詩人,並且,他們已經體驗到了這種對自然的發現,有著“激揚靈魂,並且把靈魂在真理中擴大”的作用。他們相信,“人只在他認識世界時才認識自己,他只在自己身內遇見這個世界,只在這世界內遇見自己”,而且,“每個新的對象都在我們身內啟發一個新的器官”。③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十四行集》是馮至對物、對自然的一次皈依和委托。他在自己的詩裡,為我們敞開了這樣一個藝術世界:無論美的、醜的,高尚的、渺小的,有生命的、無生命的,只要它是一個真實的存在者,就有進入藝術世界、獲得永恒生命的權利。在《十四行集》中,馮至表現出了強烈的贊美自然、回歸自然的觀念。他把自然看作是“生命的意義場”,認為人(人類)在自身的活動中,只有恢複人與自然在原初狀態下的親密無間的關系,使被文明遮蔽的存在重新敞開,他的活動才能為這一意義場接納,從而獲得意義: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但你躲避著一切的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裡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4)你秋風裡蕭蕭的玉樹 ......有如一個聖者的身體,升華了全城的喧嘩。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 ......我願一步步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3)

  在這類抒寫自然的詩裡,詩歌意象的象征意味和詩人的情感指向是非常清楚的。詩中對大自然、對原始質樸生活的回歸就是對意義的回歸,它們體現著詩人對里爾克的“我們最好把大地的一切當作故鄉”,以及海德格爾所追求的“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詩句)的思想的呼應和追求。馮至自己說過,在那個因戰爭而腐敗,因腐敗而苦悶的時代裡,“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顆山上的樹,都曾經給予我許多啟示。在寂寞中,在無人可與告語的景況裡,它們始終維系了我向上的心情,它們在我的生命裡發生了比任何人類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我在它們那裡領悟了什麼是生長,明白了什麼是忍耐。”①大自然啟示著馮至在忍耐中擔當人生,在擔當中去獲得生命的意義。

餘 論

  對人的存在給予關懷是哲學與藝術一貫的主題。馮至在自己的詩歌裡為我們展示了生命獲得意義的多種可能性,他以及他的詩歌也因此而獲得了永久的意義。每一時代人們對意義的渴求是不一樣的。在戰爭與貧窮、恐懼與失望交織的40年代,馮至所追求的首要人生意義,就是要為國家和民族“從絕望的愛裡換來新的發展”(13)。因此,在第22首裡,在一個夜雨深山的環境中,詩人這樣寫道:

深夜又是深山, 聽著夜雨沉沉。 十裡外的山村、 念裡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裡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像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像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詩中“黑夜”以及它籠罩下的山村、市廛、寂寞、寒冷等等是“一個絕望的宇宙”的象征。在這一絕望的世界裡,一代人的夢幻與追求落空了,現實成了一個騙局,它最終留給人們的只是戰爭與貧窮、恐懼與失望。因此我們說馮至在這濃黑的雨夜裡所努力呼請的,就是要“從這絕望的愛裡換來新的發展”。這時的詩人已經把宇宙中的風雨當作了自己的力量,幻想自己象暴風雨一樣去洗刷、沖走這舊的世界,進而尋得一個新的面孔。這是一次期望中的新生。因此,身處狹窄黑夜的詩人幻想自己“回到母胎”,去獲得分娩的力量,去催生一次偉大的誕生:“神,我深夜祈求 像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這是馮至十四行詩最亮麗的聲音之一,也是馮至十四行詩最偉大的情感之一,它遠遠超出了馮至個人小我的世界,它喚出的是那一時代所有有良知的中國人期望中的聲音。正是在這種聲音的驅使和召喚下,西南聯大才得以在最艱難的戰爭環境中存活下來,並成為中國乃至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正是這聲音,成了黑夜中的火把,讓馮至那一代人高舉著它,引領中國度過黑夜。也正是因為融合了如此強大、深厚的情感,這句出自宗教經典《古蘭經》的引語不單使詩歌籠上了一層宗教的氛圍,也使詩歌中的這一大情感具有了宗教般的、原初性的震撼力,成為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一個情感高度。

  如今,聯大遠去了,詩人也遠去了,然而,時間的流逝並未消解馮至詩歌對生存的關懷與意義探尋的現實意義。置身於詩人曾熱戀過的這片熱土,每當面對那些曾領略過詩人風采的或高大或矮小的尤加利樹和鼠曲草,那曾感動過詩人的清新、一塵不染、湛藍得如結晶體一樣的高原上的天空,以及曾照耀過詩人生命的高原上獨有的陽光,我便想,詩人並未遠去,他就在高原的某處,用一雙深邃的眼睛注視著我們。我總以為對詩人馮至的最好的閱讀,就是繼承他的關懷與探尋,在每日的生活中去擔當、去設計、去超越、去成就一個新的有意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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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十四行集》馮至

二十一 我們聽著狂風裡的暴雨

    我們聽著狂風裡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裡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裡萬裡的距離:
    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象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二十二 深夜又是深山

    深夜又是深山,
    聽著夜雨沉沉。
    十裡外的山村、
    念裡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裡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象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聲音: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二十三 幾只初生的小狗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只知道潮濕陰鬱。
    一天雨雲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牆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裡,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日落了,又銜你們回去。
    你們不會有記憶,

    但是這一次的經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黑夜吠出光明。
 

二十四 這裡幾千年前

    這裡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綠草和青松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裡怎麼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新生。
 
 

二十五 案頭擺設著用具

    案頭擺設著用具,
    架上陳列著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裡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裡沒有歌聲,
    舉動裡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麼振翼淩空。

    只有睡著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遊戲,

    海鹽在血裡遊戲——
    睡夢裡好象聽得到
    天和海向我們呼叫。
 
二十六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小路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裡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樹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二十七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裡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裡,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裡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遠方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象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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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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