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超越的精魂─論馮至的《十四行集》
2011/06/17 15:52:38瀏覽1255|回應0|推薦1

超越的精魂   

──論馮至的《十四行集》  

  武漢大學中文系   劉志國  


----------------------------------------------------------------------------
    【摘 要】《十四行集》作為馮至詩歌的扛鼎之作,體現了其詩歌藝術的精魂,具有多方面的認知價值和實踐意義。本文試從馮至對時代功利性的超越、對現代主義詩歌藝術的批判繼承、對中西藝術傳統的融合創新三個方面探討《十四行集》的超越性。

【關鍵詞】超越;詩歌;馮至;現代主義;《十四行集》;繼承;民族性

   20世紀40年代,是中國歴史上血與火激蕩交融的非常時期。“國家不幸詩家幸”,經歴了十餘年創作的沉寂,經過生活的積累,藝術的醞釀,馮至創作出堪稱扛鼎之作的《十四行集》,在詩歌創作道路上實現了藝術的飛躍,馮至對詩歌藝術追求的執著和對時代本質思考的深刻,使《十四行集》超越了時代的功利性,在同聲歌唱的抗戰詩壇呈現出獨特的藝術美。這種藝術美是在堅持現代主義詩歌藝術的方向,對30年代現代派批判繼承的基礎上獲得的,並成為40年代後期現代主義詩歌運動的源流。另一方面,改造西方詩歌藝術形式融入中國傳統文化與古典詩歌精神,又使《十四行集》煥發出民族的光彩。穿過歴史風雲的《十四行集》提供了如此豐富的內質,我們不得不對它重新審視。

一、追求詩美的藝術之魂

  對於時代與藝術創作的關系,丹納認為“時代的趨向始終占著統治地位”,時代“不是壓制藝術家,就是逼他改弦易轍”。[1](P75)藝術創作固然不能脫離時代,但真正的藝術又並不拘泥於時代,卓越的藝術家往往能創造出超越時代的藝術品。隨著民族危機的加重,無視時代現實的尖銳矛盾,吟風弄月似地抒發個人情感,顯然是不合時宜而不受歡迎的。時代情緒急劇高漲的現實和迫切表達的需要,迫使詩人們放棄心中遵奉的詩美原則,調整心態加入到詩歌大眾化、民族化的抗戰大合唱中。高度一致的政治傾向和極需渲泄的民族情感,固然為詩營造了熱烈的氛圍,為詩人積蓄了飽滿激昂的詩情,但大多數詩人盲目迎合潮流,“沒有一種自覺的精神與一份超越的或深沉的思想力,許多人為抽象的意識與外在的單調的現象所吸引,忽略了詩人自己所需要的自我發展與自我完成”。[2](P67)由於過分強調詩歌宣傳、教化的社會功能,忽視了詩歌作為藝術的審美特質,導致了嚴重的非詩化傾向。與其他詩人直接切入生活甚至以喊口號的方式粗暴對待詩歌不同,馮至在時代的“壓制”下並沒有放棄對詩美的追求,而是以自己的獨特方式實踐了藝術追求。面對時代的躁動,馮至堅守虛靜的創作心態,以超越時代的沉思建構詩美世界。這種虛靜心態並非消極的思想狀態,它是作家排除外界紛繁事物的幹擾,祛除心中的俗念而進入的“神與物遊”境界。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在詩中,人進入一種靜息狀態,但並不是思維毫無活動,而是處於人的各種潛能和諧運動的那一種無限的狀態”。[3](P339)據馮至自己回憶:“在一個冬天的下午,望著幾架銀色的飛機在藍得象結晶體一般的天空裡飛翔,想到古人的鵬鳥夢。”[4](P201)正是這種“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的玄想中,詩人的自我意識覺醒了,於是便有了《一個舊日的夢想》。這是馮至在很長時間不曾寫詩,也早已不習慣寫詩的情況下“信口說出”的。詩人的自我意識一旦覺醒,玄想的大門再也無法關閉,如潮的詩情使詩人一發不可收地寫了27首。在這些詩中,可以明顯看到詩人在玄想中自我意識的覺醒。在一個雨夜,詩人在遠離塵世喧嘩的深山中用迫切的聲音呼喚:“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深夜又是深山》通過“深夜”、“深山”的詞語反複營造了一種幽深曠遠的意境,很容易使人想到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同時也就能感受到那種尋覓不得的哀傷和孤苦無靠的慘淡。在這使人悄然動容的氛圍中,詩人陷入沉思。沉思使詩人得以在時空之旅自由漫步,“十年前的山川”如在眼前,“廿年前的夢幻”恍如昨天,但現實的“狹窄”打破了詩人的夢幻,山川也不再是十年前的山川。這又簡直就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變調新唱,畢竟古今詩人的心是相通的。但詩人並不絕望,他渴望在“一個大的宇宙”中自我意識能夠自由飛翔,從而超脫沉重的現實。

  詩人的困惑同時又在黑夜得到啟示,“睡夢裡好象聽得到/天和海向我們呼叫”。詩人如此熱愛黑夜,還因為白晝“眼前的塵世太紛雜”。身處“全城市的喧嘩”中,詩人強烈地感到超越的渴望。對這種渴望進行深切表達的則是《給一個戰士》:你在戰場上,象不朽的英雄/在另一個世界永向蒼穹,/歸終成為一支斷線的紙鳶:∥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維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曠遠。這既是馮至對不合時宜的英雄的慰藉,也是詩人的自慰。馮至就是一位在抗戰詩壇上不合時宜的英雄,在藝術的世界,詩人執著於詩美的追求,以精美的詩作奉獻於世人;在現實世界裡,在以功利標准評價一切的社會中,他的追求不為世俗所接受,必然遭受寂寞的命運。但“一個真正的詩人,其所思,所感必有常人所不能盡得者,而詩人之理想又極高遠,一方面既對彼高遠之理想境界懷有熱切追求之渴望,一方面對此醜陋而且無常之現實懷有空虛不滿之悲哀,而且渴望與悲哀更不複為一般常人所理解,所以真正的詩人,都有一種極深的寂寞感。”[5](P138)正是精神追求的“向上”、“曠遠”使馮至以積極的姿態超越了時代。致虛靜的創作心態使馮至感知世界的方式也與眾不同。他有遠比一般人敏銳、細膩的藝術知覺,他能在別人看不到或習以為常的地方發現詩美。藝術知覺的感知揭開了被日常經驗遮蔽的假象,生命的真諦和存在的本質處於一覽無餘的敞開狀態。他獨具慧眼地看到:“在一個沒有深情,只有考察的年代裡,多少生存中根本的問題被遺棄了。”[6](P466)馮至用最質樸、最直接的方式體驗生命,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現實處境,體會到人類命運的嚴峻考驗,日常習慣帶來的偏見和狹隘的功利被暫時拋棄。馮至“赤裸裸地脫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來觀看”,他“小心翼翼地發現許多物體的靈魂,見到許多物體的姿態。”[6](P483)蕭蕭的樹木,白茸茸的小草,一隊隊的馱馬,一條條的小路,初生的小狗,這些平常因為熟視而忽略的事物經過馮至的藝術感知,呈現出新鮮的面貌。作為藝術感知主體,馮至也獲得一種自我意識的升華,一種打破個體狹隘自我局限性的升華,同時也就達到了擺脫日常經驗局限而走向真正哲學思考的超越。

  《十四行集》展示了一個與時代風雲迥然不同的藝術的世界,它遠離炮火硝煙,遠離公式化、概念化的闡釋,在自我意識的覺醒中發現了被世俗眼光忽視的普通事物,從中揭示出具有普遍意義的藝術美。馮至通過藝術世界的建構超越了時代,但並不是脫離時代。他從自己所處的具體歴史情境出發,從自身對時代現實的焦慮出發,把藝術世界的建構過程當作是追尋生存本質的超越過程。通過對豐富雜陳的感性世界的本質觀照,通過對時代本質的哲學思考,他由介入時代而超越了時代。馮至的藝術超越為過於狂熱而近於失範的詩壇注入了理性思考,為過於高亢而近於尖銳的抗戰合唱增添了深沉凝重的變奏。在一定程度上,馮至以《十四行集》在詩壇審美粗糙、公式化、概念化傾向的包圍中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為維護新詩作為審美藝術的本體價值和自足品格進行了執著的追求,為詩美原則重新回到詩人的視野做了可貴的探索,成為40年代現代主義詩歌運動的先導。

二、現代主義詩歌的承傳之火

  馮至超越時代功利的詩歌美學追求,與他堅持現代主義詩歌藝術的方向是密不可分的。在中國新詩發展歴程中,現代主義詩歌一直時運不濟,飽受磨難。李金發當初所受的責難自不必說,即使是現代主義詩歌方興未艾的30年代,歴史也未給它從容發展的機會。戰爭改變了歴史發展的方向,也改變了中國新詩發展的方向。蘆溝橋的炮聲仿佛一夜之間打破了現代派與中國詩歌會對峙共存的格局,使他們向著寫實主義潮流趨近匯合,形成詩壇少有的大一統。現代派詩人們在時代“壓制”下紛紛投身於抗戰詩歌的大合唱中。在現代主義詩歌衰頹可危的情況下,馮至批判地繼承了現代主義詩歌藝術並加以發展。時代風雲的變幻不但沒有改變馮至對詩美的執著追求,反而由於時代的契機,得以對生存的本質進行藝術的把握。他以《十四行集》向世人表明現代主義詩歌潮流在現實主義壟斷下並未斷竭,而且有進一步的發展和超越。《十四行集》使馮至不自覺地在現代主義詩歌發展中擔任不可替代的承傳者,直接影響了九葉派詩人的創作,成為40年代現代主義詩歌高峰不容忽視的奠基者。《十四行集》作為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成熟形態,推動了現代主義詩歌的發展。首先表現在語言形式層面。在詩歌語言方面,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各時期呈現出發展推進的態勢。李金發以大量文言和歐化詞匯入詩,顯示對白話詩歌語言的極端反叛。但語言工具的革新畢竟是新文學先驅們首要解決的問題,堅定的決心和艱辛的努力使白話語言得以確立。李金發企圖通過複辟文言來顛覆白話語言的藝術冒險顯然有背於歴史發展的必然,失敗是必然的。

  30年代現代派雖然也向古典藝術傳統回歸,借助的卻是意象這樣的詩歌美學元素,這就在一定程度上跨越了詩歌的語言媒介。雖然現代派整體上呈現出語言新舊交雜的局面,其主導趨勢已向語言發展的歴史趨勢認同。馮至的《十四行集》已經完全蛻去文言詞匯的痕跡,呈現出現代漢語的成熟形態。馮至運用質樸得近乎透明的現代漢語,把中國現代詩歌從語言形式層面發展到一個新的歴史高度。馮至對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更突出的貢獻表現在他對現代詩情的抒寫上。深沉博大的詩情使《十四行集》充溢著現代人所具有的現代觀念,表現出嚴肅沉靜、澹然凝重的風格。現代派雖然擺脫了感情的直白渲泄,開始向人的內心深層體驗挖掘,但詩情的單調使他們陷入了個人化傾向的泥淖,所謂“小處敏感,大處茫然”,[7]詩人們普遍沉溺於個人的私語創作。馮至對此是有看法的,他認為“中國新詩的一個時期沾染上矯揉造作,搔首弄姿的毛病了”。[8]這是對現代派詩風的反思,也是對他自己早期詩風的自覺超越。如果說感傷的情緒是風雨飄搖的時代在現代派詩人心中的投影,那麼對人生悲苦、愛情痛楚的淺唱低吟則落入傳統文人懷春悲秋的窠臼。馮至能夠摒棄現代派相對狹小的境界,從宇宙、人類的大視角去審視普通人熟視無睹的日常事物,看到生命存在的原生態和歸屬,得益於時代的契機。馮至後來說,在整個抗戰時期,“他從書本裡接受智慧,從現實中體會人生,致使往日的經驗和眼前的感受常常融合在一起”。[6](P400)正是對時代的深入感受與思考,使馮至產生一種大氣的詩情。它表現在詩中,就是生命──自然意識和個體──人類立場,這集中體現了馮至的現代觀念。卡西爾在《人論》中說:“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審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生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於這種審視中。”《十四行集》吟唱的就是生命沉思之歌。戰爭的巨大破壞力使馮至感到生命的脆弱,感到人的生命存在被這種強大外力摧毀的不可抗拒。但馮至並不消沉,而是平靜地看待生命的消亡。《我們准備著》就是馮至對於死亡的宣告:“我們准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在詩人看來,死亡是人生的奇跡,當它來臨時要用整個生命去承受,平靜地把生命交付給它。詩人的灑脫超然並不是輕生厭世,而是受生命──自然意識支配的。在他眼中,生命只是自然萬物的一種存在,要使有限的生命達到永恒,必須通過死亡的中介實現存在形式的轉化。

  因為“死只是一個走向更高的生命的過程。由於死而得到新生,拋卻過去而展開將來”。[6](P323)通過死亡,以生命為存在形式的人回歸自然,與自然合而為一實現存在的永恒。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這裡幾千年前/處處好象已經/有我們的生命。”(馮至《這裡幾千年前》)這首詩的含義了。當我們與自然合為一體時,我們也就存在了幾千年,綠草、青松等自然萬物都是我們的存在形式。難怪我們看到的綠草、青松會有似曾相識之感,它們的存在同時也就暗示了我們相同的命運。生命化歸自然,這是自然萬物本質意義的存在,人也不例外。但現實的壓迫扭曲了人的生命存在,使人忙碌於日常瑣事並沉溺其中,自然無心反思生命存在的狀態。當馮至發出“什麼能從我們身上脫落”的感歎,我們也深切地感到某種超越生死的終極意義,體驗到一種千百年來困擾著人類的永恒的課題對靈魂的撞擊。馮至從自然宇宙的大視角生命的存在,達到了超越生死的高度,但現實的嚴峻卻無法逃避。現實社會人與人的隔膜、冷漠使馮至不堪承受,他的拯救之途是以博大的愛心從個體──人類的立場呼喚人類社會的和諧融洽。《威尼斯》集中表達了馮至這一美好的願望:我永遠不會忘記/西方的那座水城,/它是個人世的象征,/千百個寂寞的集體。∥一個寂寞是一座島,/一座座都結成朋友。/當你向我拉一拉手,/便象一座水上的橋;∥當你向我笑一笑,/便象是對面島上/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威尼斯就是現代世界的一個縮影。現代社會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和技術理性很大程度上壓抑了人們之間情感的交流,個體的人就象是一座無法溝通的孤島,千百個寂寞的孤島組成了一個寂寞的世界。事實上改變這個缺乏生機的世界是何其容易,只需一個簡單的友好表示。正如一首廣為傳唱的歌中所盼:“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看看我們當代人所面臨的情感危機,馮至半個世紀前的擔心不幸成為現實。人與人之間交流的願望雖然在現實中破滅,但它是如此強烈,終於在夢中實現了:“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在我們夢裡是這般真切,/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這種虛幻的交流對現代人的冷漠是多麼沉重的反諷!顯然,馮至是要刺醒現代人麻木的靈魂。那“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在融合後開了花,結了果”的詢問,今天聽起來仍然發人深省。

三、融合中西傳統的民族之花

  從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發展歴程看,馮至通過對30年代現代派的批判繼承,發展了現代主義詩歌藝術。從世界現代主義詩歌的民族特色看,馮至以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使《十四行集》蘊含著有別於同時代的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民族精神。這種民族性的確立是在對中西詩歌藝術傳統發展的基礎上實現的,這也就使馮至避免了民族眼光的狹隘,在繼承民族傳統與吸收外來藝術的結合上超越了現代派詩人。現代主義作為一個世界性的文學潮流,它與各民族文化傳統融合,形成了富有特色的現代主義風格。“每個對現代主義有所貢獻的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學遺產,自己的社會和政治張力,這些給現代主義添上了一層獨特的民族色彩”[9](P75)中國傳統文化經過幾千年的歴史積澱,已經牢不可破地滲透到中國現代人思想觀念的深處,傳統文化伴生下的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也成為中國現代作家無法割斷的精神臍帶。

  與西方罪感文化不同,“中國人很少徹底的悲觀主義,他們總願意樂觀地眺望未來,即使是處於極為困難的環境裡”。[10](P173)“這種精神不只是儒家的教義,更重要的是它已經成為中國人的普遍意識或潛意識,成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或民族性格。”[10](P309)毫無疑問,《十四行集》作為中國詩歌的現代形態,它與傳統文化及中國詩學傳統的聯系是必然的。馮至在恬淡寧靜的詩歌境界中凸現了詩人自我的主體人格精神,暗含了積極向上的精神主題,這顯然反映了以身心和宇宙合一為依歸的中國樂感文化。如果說馮至對傳統文化精神的繼承是無意識的,與現代派詩人們沒有區別的話,那麼對於古典詩歌傳統中人格精神的接受則是自覺的,具有獨特個性色彩的。與樂感文化精神相一致,中國古典詩歌精神表現為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這與西文現代主義詩歌中悲觀主義的人格精神有明顯的不同。現代西方科學理性的發展摧毀了人們對上帝的絕對信仰,但科學理性卻無法實現人類的精神理想,人在“上帝”缺席的自由中陷入了迷惘。

  西方學者清醒地看到了人們“喪失了那種使人過積極奮鬥的生活的緘默的動力,在我們覺察到這種動力的衰退之前,甚至還不知道它作用於我們的意識之中。”[11](P198)虛無主義在西方現代文學中“既是題材,也是症狀;即是被征服的惡魔,也是戰勝的惡魔。”[11](P201)與此相反,中國樂感文化催生下的是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這在儒家文化為主流意識形態的封建社會,具體表現為兼濟天下的入世情懷。另一方面,中國社會多災多難的現實又使知識分子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入世情懷和憂患意識交互作用於中國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表現為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由於“在藝術和詩裡,人格確實就是一切”,[12](P229)無論是屈原上下求索的執著人格,還是杜甫憂民愛國的批判人格,或是範仲淹先憂後樂的奉獻人格,都聚化為古典詩歌中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深重的民族危機面前自覺地接受了這種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在嚴峻的社會現實壓迫下,馮至為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而“獨善其身”,但他並未喪失積極進取的精神。抗戰時期馮至身處遠離前線的西南聯大,雖然由於性格的沉靜和校園的安寧,沒有直接投身民族解放事業,但他並未放棄時代現實的批判。

  早在20年代的《北遊》詩中,馮至就噴發了對於黑暗社會的憤怒之火。民族危機的深重使馮至對社會的恨轉化為對民族的愛,他不僅看到社會的弊病,更積極地呼喚民族精神的覺醒。他提醒人們“要愛惜這個警醒,/要愛惜這個運命,/不要到危險過去”,就忘記了民族的苦難。馮至熱情歌頌那些在後方默默無聞工作的普通人,認為“他們絕不是躲避現實,而是忍受著現實為將來而工作”,“他們心血的結晶就會化為人間的福利”。[6](P492)他在詩歌園地積極開墾,執著的精神使《十四行集》超越了時代而具有永恒的價值。《十四行集》有五首渾然一體的人物詩,其中寫到蔡元培、魯迅、杜甫,他們雖威信相隔,但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因此,馮至是把他們作為民族精神的象征來寫的。蔡元培和魯迅都是那個時代青年的精神導師,但馮至卻刻畫出他們各自的人格魅力。“北大之父”蔡元培通過教育事業為混亂的社會立法,以精神的引導來規範社會,雖然他“已不能/參加人類的將一的工作”,但他的努力使人們還抱有幻想,希望“這個世界能夠複活,/歪曲的事能夠重新調整。”如果說蔡元培是依靠群體的力量提高民族精神素質來抗爭黑暗,魯迅則是“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的孤獨鬥士。

  一生都在進行絕望而堅毅的戰鬥是魯迅的獨特人格。馮至因魯迅的“一覺”深懷感激,魯迅的人格力量足以使詩人接著“艱苦的行程”走下去。毫不妥協的韌性戰鬥精神是魯迅的偉大之處,也是深深感染馮至並促使他“永不消沉”的人格力量。對於杜甫,馮至塑造了他“窮也兼濟天下”的偉大人格。杜甫一生坎坷,貧窮是他最顯著的標識,盡管“在荒村裡忍受饑腸”,“常常想到死填溝壑”,但“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而發出不朽哀歌。精神的崇高使他有“無窮的神的力量”,足以照射出眾生的涉小。時代的殘酷使馮至愈加感到杜甫詩歌的鮮活,“不僅是唐代人民的喉舌,並且好象也是我們現代人的喉舌。”[6](P3)馮至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使他選擇了具有崇高人格的人物為詩,對他們的贊歌即是詩人自己對崇高人格的向往與追求。馮至以之為詩使《十四行集》充溢著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以之為人保持了批判現實的獨立人格。

  十四行是西方的詩形,當它被馮至用來表現積極進取的人格精神時就煥發出民族的光彩。馮至之前許多詩人都曾引進和實驗過十四行體,但他們對這種古老的藝術形式僅僅停留在繼承上,缺乏適應本民族藝術本體的發展創新,因此為繼承而移植的藝術實驗並不成功。馮至對十四行體的繼承是立足於本民族藝術土壤上的,他因表達思想的需要而加以改造,創立了馮至式的十四行體。馮至在《十四行集·序》中說:“它正宜於表現我所要表現的事物。它不曾限制了我活動的思想,只是把我的思想接過來,給一個恰當的安排。”這是因為在繼承外國傳統時,本民族“文化及其產生的美感並不因外來的‘模子’而消失,許多時候,作者們在表面上是接受了外來的形式、題材、思想,但下意識的美感範疇仍然在左右著他對於外來‘模子’的取舍”。[13](P17)馮至的成功得益於中國傳統文化及詩歌藝術精神的影響。為子表達人格精神的需要,馮至大膽地改造傳統的十四行體。他說:“我並不曾精雕細刻,去遵守十四行嚴緊的格律,我主要是運用了十四行的結構”。[14](P286)《十四行集》中的27首詩都用“4-4-3-3”的結構,而壓韻並不嚴格。松散的韻律正是馮至式十四行體的特點,解放的形式適應了思想的表達,創新使《十四行集》成為世界詩歌之林中一朵豔麗的民族之花。馮至以民族精神改造十四行詩體所取得的成就,是值得後人深思的。

  從幽婉含蓄的抒情詩、精致唯美的敘事詩,到深沉凝重的哲理詩,馮至在詩歌創作道路上從不滿足於重複自己,從不停步於過去的輝煌,他不斷轉換自己的藝術領地,在詩歌藝術園地中多項耕耘而得到連續的收獲。對詩歌藝術的執著追求使馮至超越了時代的局限而實現藝術的突破,可以說,超越正是馮至詩歌生命的精魂。

[參 考 文 獻]

[1]丹納.藝術哲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2]唐湜.新意度集[M].上海:三聯書店,1990.
[3]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與詩的本質[J].美學新潮,1996,(2).
[4]馮至.十四行集·序[A].馮至詩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5]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馮至.馮至學術精華錄[M].北京: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88.
[7]卞之琳.雕蟲紀歴·自序[A].雕蟲紀歴[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8]馮至.關於詩的幾條隨感和偶譯[J].中國新詩,1948,(5).
[9]馬·布雷德伯裡,等.現代主義[C].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
[10]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合肥:安徽出版社,1994.
[11]歐·豪.現代主義的概念[A].袁可嘉,等.現代主義文學研究(上)[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12]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
[13]葉維廉.尋求跨中西文化的共同文學規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14]馮至.我和十四行詩的因緣[J].世界文學,1989,(1).
 
--------------------------------------------------------------------------------
http://www.scrtvu.net/support/wlkj/shige/luolan/shige/fengzhi/

附:《十四行集》馮

十一 魯迅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遠懷著感謝的深情
    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雲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苦的行程,
    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十二 杜甫

    你在荒村裡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著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場上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著浮雲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鑠發光
    象一件聖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象。
 
 
十三 歌德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事物感歎,
    你卻寫出許多不平凡的詩篇;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象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絕望的愛裡換來新的營養,
    你知到飛蛾為什麼投向火焰,

    蛇為什麼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十四 畫家梵訶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燃著了向日的黃花,
    燃著了濃鬱的扁柏,
    燃著了行人在烈日下——

    他們都是那樣熱烘烘
    向著高處呼籲的火焰;
    但是背陰處幾點花紅,
    監獄裡的一個小院,

    幾個貧窮的人低著頭
    在貧窮的房裡剝土豆,
    卻象是永不消溶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盈的船:你可要
    把那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十五 看這一隊隊的馱馬

    看這一隊隊的馱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沖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裡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的歎息:
    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翔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麼是我們的實在?
    我們從遠方把什麼帶來?
    從面前又把什麼帶走?
 

十六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聯,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十七 原野的小路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裡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裡
    也有幾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發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十八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裡,它白晝時
    是什麼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裡: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十九 別離

    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耕耘,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裡有幾回春幾回冬,
    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二十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裡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後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著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
    只在些親密的夢裡縈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給船夫或沙漠裡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分。




( 知識學習語言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l5833&aid=5335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