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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詩人徐玉諾系列”之二 大悲哀中構想“將來之花園
2011/06/08 12:43:29瀏覽416|回應0|推薦0

  1920年春,開封“學運”遭受重大挫折,作為“學運”最為熱心的領導者,徐玉諾無法接受“五四”退潮的現實,他痛苦不堪,無以排遣。

  一天,嵇文甫先生前來上課,點名時不見了徐玉諾,敏感的嵇先生意識到情況不妙,馬上讓學生四處尋找,結果有位同學在開封火車站找到了他。原來徐玉諾內心苦悶無法抑制,決意臥軌,以碧血染黃塵,警醒民眾,抗議軍閥。同學好說歹說,才把玉諾拉回了學校,經嵇文甫先生耐心勸說,玉諾才逐漸釋懷,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但“五四運動”熱潮冷卻所帶來的苦悶,卻一直縈繞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為了發抒、宣泄苦悶,也為了探索社會問題,他開始寫作。這年春夏之交,仍處於極度激憤中的徐玉諾寫出小說《良心》,對社會黑暗進行深刻的揭示和控訴。他將這篇小說寄給了筆友郭紹虞,經郭推薦發表於北京《晨報》,這是他的處女作,是他走上文學道路的起點。

  不久,徐玉諾又寫出新詩《秋晚》:

  我何恨於秋風呢?

  年年都是這樣,它是自然之氣。

  可憐我落伍的小鳥,零丁,寂寞。懶澀澀的這枝綠到那枝,

  沒心的飛出林去,最傷心晚間歸來,似夢非夢的,

  索性忘卻了我是零丁,寂寞。

  …………

  自此之後,徐玉諾一發不可收,進入了為期五年左右的創作旺盛期,並成為文學研究會的重要成員之一。他的作品引起了讀者的廣泛關注,並且獲得了諸多名家的高度評價。

  這個時期,徐玉諾的作品具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茅盾和葉聖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一方面真切地描述農民生活的慘烈,風格剛勁,“帶點原始性的粗獷”;另一方面真誠地展現天真無邪、樸實美麗的夢想,風格清新柔美,“是個Diana(月亮女神)型的夢想者”。茅盾認為,“前者的表現是他的小說,後者的表現是他的詩”,但實際上,他的詩和小說同時具有這樣的兩面性。

  反差如此大的兩種風格,為何如此奇妙地蘊含在一個人的身上?

  飽經苦痛掙紮

  假如我沒有記憶,現在我已是自由的了。人類用記憶把自己纏在笨重的木樁上。

  在這首小詩中,徐玉諾所表達的對記憶的憤慨,令現在的讀者難以理解。詩人憤慨於記憶,卻又難耐記憶,“歴史在後面用錐子刺我的脊梁筋”。只有對於經歴過太多苦難和悲傷的人,記憶才能具有巨大的傷害力,才會令人麻木困頓,難以前行。

  徐玉諾生活的時代,中國國運不昌,民族多艱。他生於1894年11月,正值中日甲午戰爭期間,此戰結束,日本獲得四倍於其全年財政收入的賠款,割占臺灣,一躍成為亞洲強國;而中國國際地位一落千丈,國勢更加衰微,舉國震動,哀痛不已。並且由此帶來又一次列強瓜分狂潮,“國家支離破碎,山河沉淪動蕩,人民生靈塗炭,民族危亡至極”。在此大背景下,對祖國現狀和前途的憂慮,深深壓著那一代人的心田。

  而徐玉諾的家鄉河南魯山一帶,更是陷入了兵連禍結、匪患叢生的不幸之中。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徐玉諾看到了太多的災難和不幸,他的朋友葉聖陶記述了他的“酸苦”的記憶:“他眼見肩著槍炮殺人的人揚長地走過;他眼見被殺的屍骸躺在山野……在因運兵而斷絕交通的車站旁邊,眼見在塵埃中掙紮的醉鬼,只求賞一個錢的娼妓,衙門裡的老官僚,連夜賭博的賭棍,東倒西歪的煙鬼和玩弄手槍的土匪,而且與他們作伴……他曾對我說:‘在我所居住的境界裡,似乎很為繁複,但十分簡單,止有陰險和防備而已!’”

  實際上,在那樣的環境中,災難常常從天而降,讓人根本無法防備。他的一個同學,親眼看著父母弟妻被土匪殺掉,自己被砍了三刀;刀傷在醫院治好,但這個同學卻成了一個瘋子。

  更令徐玉諾終生難忘的是,他親眼看到自己的親人屍橫野地。1916年,他正在縣城讀書,大股土匪圍攻魯山城,久攻不下後,他們惱怒地在鄉間大肆搶劫殺掠。因道路凶險,徐玉諾20多天沒有回家背糧食。那時通訊不便,家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父親徐教芳讓弟弟徐海前來送糧。徐海順利將糧食送到,轉身離去。四天後,有人給徐玉諾傳信,說城外有人找。徐玉諾上了城頭,看到他父親披頭散發、驚恐萬狀地站在死屍堆旁,看到他就喊:“你海叔呢?咋還沒回家?!”徐玉諾頓感大事不好,匆匆拉條繩子順著城牆墜下去,與父親一起沿路尋找。那是一段惶恐萬分的時光,直到黃昏時分,徐玉諾腳下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俯身細看,是一只打了包頭的破鞋,他大呼:“海叔的鞋,他可能就在這一片。”他和父親邊找邊喊,淚水縱橫,最終循著野狗爭食的狂叫聲,找到了徐海血肉模糊的屍體……

  這段慘痛的經歴,伴隨著隱隱的內疚感,讓徐玉諾終生難以忘記。他常對人說:“我海叔好端端的一個人,好像被大地蒸發掉的露珠,在人間消失。”叔叔去世8周年,徐玉諾寫下小說《一只破鞋》,發表於《小說月報》。發表前一期的《小說月報》,專門登出預告:“徐玉諾君有一篇《一只破鞋》,敘寫河南匪亂慘象,極為真切動人。即使我們沒有親歴其境的人讀了,也不僅要顫懼起來。”

  大約也在這個時候,徐玉諾寫下了被聞一多推為“超等的作品”的小詩《夜聲》。有研究者說,一般抒情詩人摹寫夜晚的聲響,不外乎微風低語、蟲鳴唧唧、夜鶯轉啼等,靜謐中安放內心的寧靜,但徐的《夜聲》完全不同:“在黑暗而且寂寞的夜間,/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得……殺殺殺……/時代吃著生命的聲響。”

  在徐玉諾,這樣的寫作是為了宣泄內心的苦痛。但所做的一切,都不能讓記憶模糊,如徐玉諾對葉聖陶所說,一個人受到猛烈的火烙,留下可怕的疤痕,只要看到這個疤痕,被烙的慘狀就湧上心間。徐玉諾為自己立了一個規矩:每次從外地回家,先去向海嬸問安,然後才回自己家。晚上則到海叔的墳頭,一不燒香,二不焚紙,頭枕墓塚,陪伴海叔露宿一夜。這個規矩,他堅持了幾十年。

  構想“將來之花園”

  在很多朋友的眼中,徐玉諾是憂傷的。周作人的《尋路的人——贈玉諾君》寫道:“路的終點是死,我們掙紮著往那裡去,也便是到那裡以前不得不掙紮著……玉諾是於悲哀深有閱歴的……他的似乎微笑的臉,最令我記憶。這真是永遠的旅人的顏色。我們應當是最大的樂天家,因為再也沒有什麼悲哀和失望。”

  他的憂傷不僅在臉色,而且彌漫整個身心。他憤慨於記憶,因此羨慕海鷗,因為海鷗的故鄉——大海“沒有一點特殊的記憶,一樣是起伏不定的浪”。為了擺脫痛苦的記憶,徐玉諾“羨慕死滅”,因為可以“泯滅記憶”;為了讓生命得到些許的安慰,徐玉諾贊美幻夢,因為可以“顛倒記憶”。

  他寫道:“人生最好不過做夢/一個連一個的/遮蓋了生命的斑點。”

  他備受爭議的《問鞋匠》也創作在這種背景下:

  鞋匠,鞋匠,你忙甚?/——現在地上滿滿都是刺,我將造下鐵底鞋。/鞋匠,鞋匠,你愁甚?/——現在地上滿是泥,我將造出水上鞋。/鞋匠,鞋匠,你哭甚?/——世界滿滿都是蛆,怎能造出雲中鞋?/鞋匠,鞋匠,你喜甚?/——我已造出夢中鞋。/張哥,來!李哥,來!/一齊穿上夢中鞋!

  這是對幻夢的傾心贊美。此詩發表後,瞿秋白立即提出批評,認為作者對如何踏過“滿滿都是蛆”的人生問題,只做出近乎“白卷”的回答。不過,這不是徐玉諾一個人的局限,在那個時代,很多知識分子看不到個人和社會的出路,如周作人在《尋路的人——贈玉諾君》中所說,“我是尋路的人。我日日走著路尋路,終於還未知道這路的方向”。

  大概徐玉諾本人也深深知道,“夢中鞋”並不能讓人們超越苦難,他願意徹底擺脫記憶:“我們將否認世界上的一切——記憶。/一切的將來都在我們心裡;/我們將把我們的腦袋,同布一樣在水中洗淨,/更造個新鮮的自由的世界。”

  在詩中,他也表達了類似魯迅先生的意願:“肩起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從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下面是他的《將來之花園》:

  我坐在輕松松的草原裡,/慢慢的把破布一般折疊著的夢開展;/這就是我的工作阿!/我細細心心地把我心中,/更美麗,更新鮮,更適合於我們的花紋,/組在上邊;預備著……後來……/這就是小孩子們的花園!

  “破布”折疊著夢想,“細細心心”地編織美好的花紋,預備“小孩子們的花園”。雖然在他心目中,未來相當模糊、縹緲,但他堅信,未來會比現在美好,為了未來,他願意傾注自己的全部心血。有研究者說,雖然後來放棄了創作,但徐玉諾仍堅守“五四”民主主義精神,真誠執著,可以說一生都在編織“美好的花紋”。

  在巔峰期轉身

  雖然生活的環境只有“陰險和防備”,但徐玉諾天性渾厚樸實,一生保有難得的童心,朋友都覺得他好冥想,有著孩童般的天真淳樸,對於詩人來說,這是彌足珍貴的個性。

  由於這種個性,他喜歡觀賞、描寫自然,在大自然中融化陶醉。當然,這也許是為了躲開現實苦痛、安頓詩家心靈。他的這一類小詩深受好評,如《故鄉》:

  小孩的故鄉,/藏在水連天的暮雲裡了。/雲裡的故鄉呵,/溫柔而且甜美!/小孩的故鄉,/在夜色罩著的樹林裡小鳥聲裡,/唱起催眠歌來了。/小鳥聲裡的故鄉呵,/仍然那樣悠揚、慈憫!/小孩子醉眠在他的故鄉裡了。

  再如《在黑影裡》:

  “假若你在黑暗的夜間,/一個人來到寂寞而且沉濁的密林裡;/那比在光亮裡更有趣!/你能聽到,/這一個樹葉拍著那一個的聲響,/蟋蟀的淒楚,/疲倦的小鳥的密語。/寂寞——莫名——的美妙喲!/——黑暗的美麗喲!/只有深藍的點著繁星的天空,/從林隙中看出渺渺茫茫的星光。

  徐玉諾對自然的熱愛,終其一生。上世紀50年代初,已是白須飄飄的徐玉諾,與人一起路過一片山林時,輕輕脫下鞋子,夾在胳肢窩,然後躡手躡腳前行,像小偷一般,並示意別人也跟他一樣。同行的人仔細瞧,發現他側棱著耳朵聽林中的鳥叫,才知道他是不忍驚擾了林中的群鳥。能寫出這些優美的詩篇,正是因為內心有著對大自然真摯的熱愛,以及十分豐富的想象力、敏銳捕捉瞬間直覺的能力。

  草創時期的白話詩多為人詬病,但徐玉諾的詩歌卻得到了眾多讀者和不同文藝派別的一致好評。同為文學研究會的詩人王任叔贊他為“絕大的天才”,新月派詩人聞一多則認為“《將來之花園》在其種類中要算佳品,它或可以與《繁星》並肩……《夜聲》、《踏夢》是超等的作品”。他的詩,全憑感情甚至是興趣所致,揮揮灑灑,隨著激情跳躍,但卻洋溢著傑出的才華和過人的技藝,想象豐富而生動,在用韻和表現技巧等方面,為新詩的發現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朱自清目光如炬,在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歌卷》時,選錄徐玉諾九首詩,同集胡適獲選九首,劉半農八首,沈尹默一首,魯迅三首,田漢五首,從選詩的比重上,可以看出朱自清對徐玉諾的看重。

  魯迅先生曾“三番五次囑咐孫伏園”給徐玉諾寫信,讓他“把發表在《晨報副刊》等的二十來篇小說收集出版”,並表示“自願作序”,但徐玉諾自己感覺這些小說很不成熟,婉言謝絕了。後來徐玉諾回憶說,當時是覺得“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面”,想等日後作品成熟了再結集出版。

  但就在被人們廣泛看好時,徐玉諾卻突然停止了文學創作,在文壇上銷聲匿跡。茅盾先生在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卷》時,為此深感惋惜:“徐玉諾是一個有才能的作者,然而他在尚未充分發展之前,就從文壇退隱了……他留給我們的小說只有很少的幾篇,而且處處表示了他只是剛剛起步……然而從少數的篇幅中,我們看見他向更高階段發展的基本美質。”

  “五四運動”熱潮的冷卻,使徐玉諾痛苦不堪,為了發抒、宣泄心中的苦悶,也為了探索社會問題,他開始通過寫作,編織“將來之花園”。圖為徐玉諾的書桌。

 轉大河報http://news.sina.com.cn/o/2009-03-04/071715253357s.shtml

徐玉諾詩歌賞讀:

 秋晚
 
 
 我何恨於秋風呢?
 年年都是這樣,
 它是自然之氣;
 可憐我落伍的小鳥,
 零丁,
 寂寞。
 懶澀澀的這枝綠到那枝,
 沒心的飛出林去。
 最傷心晚間歸來,
 似夢非夢的,
 索性忘卻了我是零丁,寂寞。
 秋風啊!
 你雖說是咯咯的響個不住——
 藉紅葉兒宣布你的蕭殺和淒涼,
 但是我有什麼懷恨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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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詩
 
 
 濕漉漉的偉大的榕樹
   罩著的曲曲折折的馬路,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
 隨隨便便地聽著清脆的鳥聲,
 嗅著不可名的異味……
 這連一點思想也不費,
   到一個地方也好,
   什麼地方都不能到也好,
 這就是行路的本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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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
 
 
 小孩的故鄉
   藏在水連天的暮雲裡了。
 雲裡的故鄉呵,
   溫柔而且甜美!
 小孩的故鄉
   在夜色罩著的樹林裡小鳥聲裡
   唱起催眠歌來了。
 小鳥聲裡的故鄉呵,
   仍然那樣悠揚、慈憫!
 小孩子醉眠在他的故鄉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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