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延陵(1894——1988),安徽旌德人,是中國第一代的白話詩人,文學研究會的會員,中國第一本新詩雜誌《詩》月刊的主編,又是第一個介紹法國象徵派的新詩及其理論至中國的拓荒者。
《水手》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兩隻手捧住面孔,
躲在擺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見月兒眨眼
海兒微笑
引他看水天接處的故鄉。
但他卻終歸想到
石榴花開得鮮明的井旁,
那人兒正架竹子,
曬她的青布衣裳。
選自《詩》創刊號(1922/元旦)
悲哀
悲哀在河面上蕩漾。
不然,何以伏在水上淘米的那個婦人
忽然滴下淚來的呢?
悲哀在紅葉裡窺人。
不然,何以我東家樓窗裡的姐姐
看見了路那邊的一樹紅葉
就歎了口氣
轉過面去的呢?
不好了!
悲哀又在我筆中震動。
不然,何以一縷酸意
從我指頭底尖上
循著臂膊
一直顫到我的心的呢?
上帝呀!
用你的手,悲哀的磁石,攝去人間一切的悲哀吧。
攝去河水裡的悲哀,
教他只可琤琤琮琮地唱吧。
攝去紅葉裡的悲哀,
只許他得意揚揚地舞,翩翩翻翻地飛吧。
攝去我筆裡的悲哀,
教他只能人間的歡愉吧。
秋風
秋風回到了江南,
江南的黃葉就一陣落下來了。
落下來還飛起來,
又是一陣秋風
把他們打下來了。
打下來的黃葉
在地上吱吱地響:
“不要緊,
我們明年再來就是了。”
《落葉》
落葉,你們紛紛地墜了,
你家舊日的繁華像錦繡碎了,
你家可愛的,紅的,白的,人兒久已在土裡無聲睡了。
你們就紛紛地墜了。
往日的事你們想得要死了。
你們把臉皮兒想得黃于黃紙了。
就索性一切不管
飄到大空氣海裡死了。
落葉,你們紛紛地墜了。
我的心也包在你們心裡,
和你們的心一齊碎了,
和你們一齊墜了。
《現代的一位詩人》
你的詩其震襲我的靈,骸,
猶如深夜裡枕上的潮聲澎湃;
那浩淼的波濤上接星辰,
所以啊,
沉雄的拍子就成為海天對謳的和諧。
它又如一座丈八金身的“我佛”,
靜默裡微笑,拈花。
也同一座峨峨的高山
浸著在春日的光華。
和平啊,然而偉大。
山更令我想起你的詩篇,
那就好比在積雪的昆侖之巔,
峽谷間掛著一條清泉——曲折,蜿蜒,
山頂上一個獅子立而且吼,
響徹雲天!
山也奮躍,
水也震驚:
“我高高的將蔓衍為華夏的脈絡,
我出山的正等待著偉大的使命。
你吼啊,你請!”
山也奮躍,
水也震驚,
六十萬年的古樹也抖擻亂鳴;
我在水邊頭拾到一片紅葉,
也作金石的聲音。
選自《文學週報》188期(1925/8/30)
《簷溜》
她未和西鄰姊妹相親
與你,老早就信使頻繁。
多少趟數的錦帆東行,
不曾載她的詩畫鏽品?
你為何負心,毀她聲名;
手切刀與賣身的契,印,
說,“快快簽字,別談友情!
簽字!從此做我的妾媵?”
一幕幕,我們記得清清,
像富士山容那般清清:
中華是一張葉子,嫩青;
你像一隻蟲,始終經營。
中華是一位美潔少年,
誤了,被你的粉氣脂馨;
解開衣衫來看看肌膚,
——天知道,這些瘡毒癍印!
朋友,間壁儉約的鄰人,
你羡慕我家高屋連雲!
偷兒們幾次爬過牆來,
不都是經你屋頂降臨?
袍,褂,你要用時可來說;
自己不來,寫信來也行。
為什麼白晝糾人來搶,
還刺穿你我哥哥的心?
珠,玉,你歡喜用可來借;
不願還時,送給你也行。
為何半路向我妹妹劫,
還把她衣服剝個乾淨?
我們幼子在東海之濱,
聽說你綁去,鐐銬甚緊?
東北那位多年的螟蛉,
你擄去念年,肥瘦而今?
海上還有千百個兒童,
都是她嬌養慣的寧馨,
你掃數拐去,如同收拾
野樹下落的滿地紅杏?
請看她兩隻玉手撫膺;
左腕上一隻蜈蚣盤縈,
將要把她的鮮血吸盡,
旅,大,啊,指尖上兩個疔!
右腕上你把動脈縛緊,
最近還澆了硝酸一瓶;
是五月三日,記得清清!
至今不猶是肉腐血淋?
不要算了,算也算不清,
你的用意,電燈一般明!
我們如母親亡了愛兒,
想起一回事,傷一回心!
六十年的侵略算不清,
多啊,算不清又算不清,
去請一等的會計師來,
也枉用精神,白費聰明!
如日落時的滿天歸鴉,
一群,一群,唉,又是一群!
如鴨綠江畔森林千里,
一株,一棵,啊,又是一根!
骨可成灰,地轉會得停;
我們的記憶何時得停?
海能息怒,黃河難得清;
我們的哀思比它難清!
印象永永,如魚市長腥;
如燈的周圍,縱橫百影;
如學校裡的鐘聲——丁,丁。
暮暮朝朝喚我們當心。
萬物戒我們不要忘情,
四季都有作用地運行:
秋季處處的丹楓落木,
象徵我們的血淚苦心;
冬天休息了一切生命,
垂死的枯葉攜手力行,
是說我們如這般奮鬥,
哪一件國恥洗雪不清?
春天裡萬卉萌芽青,青,
暗示將來繁榮的國命,
但是它們的深情蜜意,
都不及夏五月之刺心!
五月是大綠,鮮紅,——酸,辛!
是懸崖曲徑——步步難行!
是石碑——刻著你的恩愛!
是箭——陷在腦裡,毒且深!
五月裡,我們東京的樓,
你是那年你家的地震;
我們被撼倒一座,一座,
你動了又動,震了又震!
五月裡,我們耀眼榴花,
你是滿天的梅雨,浸淫;
我們被打落千朵,萬朵,
你,一陣,一陣,又是一陣!
一陣,一陣啊,又是一陣,
簷溜的記憶滴到天明;
姊妹們,兄弟們,不要睡,
永久聽,夜夜聽到天明!
劉延陵:夕陽與薔薇
1
橙紅的落日
已經要跑到樹梢之下。
他還把半個臉兒露在樹底頂上,
看住一朵大而白的薔薇
2
他倆廝守了一天,
有時脈脈無言地對著,
有時他在上面一步兩步地徘徊著,
她在下面吟歎似地搖擺著,
無聲的,雲兒草兒所不能了解的言語,
替他倆傳達了多少柔微的悲哀。
如今,他卻要離她而去了。
3
他看著她,
一步步向後倒退著跑。
她雪一般的臉上
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黃金,——
這是他臨別所贈的愛喲。
4
夜從東方趕來,
他只得向樹梢之下退去。
樹兒遮住了他的眼光了,
她的臉立即蒼白得同石膏的造像一般,
簌簌地抖顫起來。
一會兒細碎閃爍的金光
又像篩下的一般落在她的臉上,——
他又從樹葉兒底空隙裏窺見她了。
5
於是擁護著她的城牆的綠葉
一齊沙沙沙沙地搖擺鼓噪起來:
“哦!
皇帝這般眷戀我們的後呀!”
劉延陵,安徽旌德縣人。是中國第一代白話詩人,是“五四”時代文學研究會的會員,是中國第一本新詩雜志《詩》月刊的主編,也是第一個介紹法國象征派的新詩及其理論至中國的拓荒者。抗戰爆發後,赴南洋任教,後從事新聞工作,擔任過新加坡《聯合晚報》的總編。劉延陵的詩,體物入微,想象卓異,語言清新,意味雋永。
太陽,朗照乾坤,普惠萬物,常得文人墨客們“偉大”、“崇高”、“神聖”之類的膜拜與禮贊。而在這首《夕陽與薔薇》中,詩人則為我們創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別樣的太陽形象:纏綿的太陽、多情的太陽、平凡的太陽、無奈的太陽。
詩人以真正屬於詩人的超邁、奇幻而又靈透的目光,竟於紛紜的宇宙萬象中,發現了高空中的太陽與地面上的一朵“大而白的薔薇”之間的秘密:他們像是一對心照不宣的戀人,一個在天上徘徊眷顧,一個在地下搖擺傳情,脈脈無言,終日廝守。夜,從東方趕來了,太陽不得不離去了。無奈的太陽,只能將愛意化作淡淡的金光,灑落在薔薇雪一般的臉上。樹兒遮住太陽的眼光了,薔薇悲傷得簌簌抖顫。太陽不忍,亦再一次從樹葉的空隙裏向薔薇探視。詩人讓我們看到的,就是悄然發生在天地之間的這樣一場真摯而又悲淒的愛情。這愛情的圖景,動人心弦,又引人沉思。
太陽是高高在上的,但他所中意的不是同居天空中的星月,不是巍巍高山,浩浩江海,而竟是掩抑在蔥蘢草木中的一枝花朵。而且,太陽所鍾情的,不是媚顏順從的葵花,不是妖冶多姿的桃花,不是華麗富貴的牡丹,而是潔白而又多刺的薔薇。太陽是強大的,但在沉沉襲來的夜色面前,卻又無可奈何。這其中,又隱含著詩人怎樣的機心呢?如果我們聯想到是詩人曾是“五四”新文學浪潮中極為活躍的一員時,在為這太陽與薔薇之間的愛情所打動時,似乎又隱隱可以感受到向往個性自由、追求人間平等這樣一類偉大時代精神的折光。
劉延陵: 竹
幾千竿竹子
擁擠著立在一方田裏,
碧青的,
鮮綠的,——
這是生命的光,
青春的吻所留的潤澤呀。
他們自自在在地隨風搖擺著,
輕輕巧巧地互相安慰撫摩著,
各把肩上一片片的日光
相與推讓移卸著。
這不又是從和諧的生活裏
流出來的無聲的音樂麼?
選自《詩》一卷三號(1922/3/15)
在中國人的文化喻象中,竹得“君子”之美譽,常為畫家所繪,詩人所詠。畫史上,以畫竹成為曠世名家的即有宋代的文與可、清代的鄭板橋等人;詩史上,為人稱道的頌詩名句即有“不學蒲柳凋,貞心常自保”(李白);“寒天草木黃落盡,猶自青青君始知”(岑參);“不隨夭豔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王禹偁);“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鄭板橋)等等。但在中國傳統詩畫中,竹子備受推重,多取其剛健不屈、高風亮節之意,而在中國現代詩人劉延陵(1894-1988)筆下,我們看到的則是詩人經由獨特觀察而體悟到的自己的“胸中之竹”。這是一片氤蘊著青春活力之竹,一片洋溢著人間溫情之竹,一片流溢著宇宙精神之竹。
竹之特征,固可見“猶自青青”、“孤貞傲寒”之類,而詩人首先著筆的則是:“幾千竿竹子/擁擠著立在一方田裏”。這開篇一句,看似平淡無奇,實乃詩人造境取意之本。詩人以“擁擠”二字,不僅展現了竹林生機勃發,紛繁茂盛之象,更為重要的是,捕捉到了全詩高妙境界創造的契機。在一般人心目中,“擁擠”,尤其是處於生命勃發之期的“擁擠”,本是極易萌生隱憂的。在人類的現實生活中,齷齪與爭鬥,陰謀與暗算,巧取與豪奪,便常常是與這“擁擠”有關。而詩人讓我們看到的則是悄然發生在竹叢中的這樣動人情懷的一幕:雖然“擁擠”,但竹子們,不是相侵相擾,而是“輕輕巧巧地互相安慰撫摩著”。且“各把肩上一片片的日光”,相與推讓著;“相與推讓”之不可,則徑直“移卸”著。詩人就是這樣,透過本系堪憂的“擁擠”,出人意料地展現出一幅生命個體之間赤誠關愛的美好圖景,而這,不正是莊子所向往的“不爭不待”的人類生存理想嗎?不正是老子所禮贊的“利而不害”的宇宙大道之縮影嗎?
在語言方面,詩人亦精心錘煉。以“青春的吻所留的潤澤”狀竹色之“碧青”與“鮮綠”,既寫出了竹子們青春靚麗的“生命之光”,又寫出了其鮮潤可感的“生命濕度”;“輕輕巧巧地互相安慰撫摩著”一語,既寫出了竹子們女性般的溫柔與細膩,又可見其相互之間的情真意切;日光原本普照竹莖、竹葉,而詩人讓我們注目的則是竹子們“肩上的日光”,這不僅強化了竹子的人格特征,亦使原本無形體的“日光”具有了形體感與重量感,並進而使竹子們的“相與推讓”與“移卸”更為真切生動,也更顯珍貴。
作為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第一代白話詩人之一,劉延陵的作品不是很多,詩名似也不高,但僅憑這樣一首語言精到,流溢著人間情懷,且達到了很高宇宙精神境界的《竹》,詩人就足可以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居一席之地了。
引用網址:http://lzlu.net/content.asp?id=230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