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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意識與古典藝術——宗白華新詩導讀
2011/05/30 14:07:17瀏覽2037|回應0|推薦2


宗白華新詩選 

人生

理性的光
情緒的海
白雲流空,便是思想片片。
是自然偉大麼?
是人生偉大呢?

一時間
覺得我的微軀
是一顆小星,
瑩然萬星裡
隨著星流。
一會兒
又覺著我的心
是一張明鏡,
宇宙的萬星
在裡面燦著。
 

築室

我築室在海濱上
紫霞作簾幕,
紅日為孤燈。
白雲與我語,
碧月照我行。
黃昏倚坐青石下,
藍空卷來海潮音!
 
我們

我們並立天河下,
人間已落沉睡裡。
天上的雙星
映在我們的兩心裡。
我們握著手,看著天,不語。
一個神秘的微顫
經過我們兩心深處。
 

月的悲吟

好友太陽謝著人間去了,
他雪峰上最後的握別
呼醒了我深穀中的沉夢。
我睡眼惺忪,悄悄地扶著山岩而起。
臉霞紅印枕,綠鬢堆雲,
我從覆鬟中,偷偷地看見那遠遠的人間了。
啊,可愛的人間,我相思久了,如今又得相見!——
噫,可愛的人間,你怎麼這樣冷清清的,不表示一點聲音?
你歌詠我的詩人,何處去了?
你頌揚我的弦音,怎不聞了?
沉寂的林中
不看見攜手的雙影。
明窗的樓上
不聽見負手的沉吟。
都城寥廓,空餘石壁森森了!
我寸心驚跳,淒然欲淚。
可愛的人間,他竟忘了我麼?——
牆上的藤花,心憐我了,
她低低垂著頭,臨風欲墮。
湖上的碧水,她同情深了,
淚光瑩瑩,向我亮著。
啊,池邊的水蓮,也忍不住了,
合起了雙眸,含淚睡去。
青山額上,罩滿愁雲,默默對我無語。
泉水嗚咽著,向東方流去。
噫,可愛的人間,還是不見一個人影!
我淚眼紅了,
頭涔涔欲墜,
且覆臥在曉雲中罷!
 
小詩

生命的樹上
凋了一枝花
謝落在我的懷裡,
我輕輕的壓在心上。
她接觸了我心中的音樂
化成小詩一朵。

 

生命的流

我生命的流
是海洋上的遠波
永遠地照見了海天的蔚藍無盡。
我生命的流
是小河上的微波
永遠地映著了兩岸的青山碧樹。
我生命的流
是琴弦上的音波
永遠地繞住了松間的秋星明月。
我生命的流
是她心泉上的情波
永遠地縈住了她胸中的晝夜思潮。
 
有贈

她們麼?
是我情天的流星
倏然起滅於蔚藍空裡。
准有你,
是我心中的明月,
清光長伴我碧夜的流雲。

戀愛

戀愛是無聲的音樂麼?
鳥在花間睡了,
人在春間醉了,
戀愛是無聲的音樂麼!
 
綠蔭

“啊,醒醒罷,
綠蔭如夢,將你籠罩住了!”
她倚坐在碧蘿邊,
藤花吹落襟上,
不曾微微覺著。
小鳥悄悄的啄到裙邊了,
她輕輕抬起雙眼,
又複沉沉低下。
啊,她幽思深了。
濃重的綠蔭
將她籠在濃夢中了。

一切群生中
我頌揚投火的飛蛾!
唯有他,
得著了光明中偉大的死!
 

瑩白的雪
深黃的葉
蓋住了宇宙的心。
但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你心中的熱烈
在醞釀著明春之花。
 
春與光

你想要了解春麼?
你的心情可有那蝴蝶翅的翩翩情致?
你的歌曲可有那黃鶯兒的千囀不窮?
你的呼吸可有那玫瑰粉的一縷溫馨?
你想要了解光麼?
你可曾同那疏林透射的斜陽共舞?
你可曾同那黃昏初現的冷月齊顫?
你可曾同那藍天閃閃的星光合奏?
 
月夜海上

月天如鏡
照著海平如鏡。
四面天海的鏡光
映著寸心如鏡。
 
乞丐

薔薇的路上
走來丐化一個。
口裡唱著山歌
手中握著花朵。
明朝不得食
便死在薔薇花下。


問祖國

祖國!祖國!
你這樣燦爛明麗的河山
怎蒙了漫天無際的黑霧?
你這樣聰慧多才的民族
怎墮入長夢不醒的迷途?
你沉霧幾時消?
你長夢幾時寤?
我在此獨立蒼茫,
你對我默默無語!
 
東海濱

今夜明月的流光
映在我的心花上。
我悄立海邊
仰停星天的清響。
一朵孤花在我身旁睡了
我挹著她夢裡的芬芳。
啊,夢呀!夢呀!
明月的夢呀!
她在尋夢裡的情人,
我在念月下的故鄉!

解脫


心中一段最後的幽涼
幾時才能解脫呢?
銀河的月,照我樓上。
笛聲遠遠傳來——
月的幽涼
心的幽涼
同化入宇宙的幽涼了。


晨興


太陽的光
洗著我早起的靈魂。
天邊的月
猶似我昨夜的殘夢。



  
夜將去。   
曉色來。   
清冷的藍光   
進披幾席。   
剩殘的夜影   
遁居牆陰。   
現實展開了。   
空間呈現了。   
森羅的世界   
又籠罩了脆弱的孤心!

  
啊,詩從何處尋?   
在細雨下,點碎落花聲!   
在微風裡,飄來流水音!   
在藍空天末,搖搖欲墜的孤星!   

系住

  
那含羞伏案時   
回眸的一粲,   
永遠地系住了我   
橫流四海的放心。  

 紅花

  
我立在光的泉上。   
眼看灩灩的波,   
流到人間。   
我隨手擲下紅花一朵,   
人間添了一分春色。  


 

彩虹   

彩虹一弓   
豔絕天地。   
我欲造一句之詩,   
表現人生。  


 
 

宇宙意識與古典藝術
——宗白華新詩導讀
 

鄒建軍  周鋼山
 

 

  宗白華先生是現代中國傑出的哲學家、美學家與文學批評家,自然也是著名的學者、教育家與思想家。與此同樣有名的是他早年創作的新詩作品,雖然他從事詩歌寫作的時間是那樣的短暫,並且詩集也只有小小的一本,但這並不影響他在中國新詩史上的地位。宗白華先生就以一本《流雲小詩》,一直以來就被認為是與冰心女士齊名的詩美發現者與詩藝創造者。如果有誰要寫中國新詩的歴史,不可不談到那本《流雲小詩》;如果有誰要研究20世紀中國的美學,也不可不談到其《美學散步》與《藝境》等重要著作。自然,要清理宗白華先生的文學成就與學術貢獻,還要涉及到他的哲學觀念與教育思想,以及他對德國哲學、美學與文論的翻譯與介紹等。從其一生的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而言,宗白華先生是一個具有思想家氣質的詩人與學者:對於人生、自然與世界,往往有著自己的看法;對於中國古代與西方哲學與美學理論,往往也有著自己的創見。但這已經不是本文所能勝任的了。我們的總體感覺是,宗白華先生在詩藝與詩境上的講究與追求,也許要超過冰心那“零碎的思想”(指《繁星》與《春水》)。宗白華先生早期詩歌的情感是相當獨到的,思想也是相當豐富的。為了證明此言不虛,我們擬從其詩歌的思想內容與藝術形式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宗白華先生在其詩作中,究竟寫了一些什麼呢?表達了一些什麼樣的主體思想呢?我們認為其主體思想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對於自我愛情生活的傳達,如《我們》、《生命的流》、《有贈》、《戀愛》等。在“五四”早期白話詩人中,抒寫戀愛、歌吟愛情的詩,自然不在少數,胡適、郭沫若、朱自清、魯迅等,也都有抒唱愛情詩篇;與宗白華先生幾乎同時寫詩的杭州西湖畔的一群詩人,還曾經不約而同地專心致志作情詩,這種詩歌行為還受到了朱自清等先生的高度稱許。即使如此,宗白華在詩作裡所表達的愛情,卻具有十分獨到的內容,所表達的情感也相當別致。《我們》抒寫自我所體驗到的神秘愛情:“一個神秘的微顫/經過我們兩心深處。”詩人將一對戀人放在宇宙裡,一個與天上的“雙星”相對的情景裡,所體現的是一種“天人相應”的古老理念。“我們並立天河下,/人間已落沉睡裡”。處於熱戀中的情人自然是遠離人間的,因為在他們的眼裡只有兩人而已。“天上的雙星,/映在我們的兩心裡。”詩人在這裡呈現出了一個神奇的意象:宇宙在我心中,萬物與我合一。此詩所表達的自然是自我戀愛的可貴。在宗先生一些具有故事性的小詩裡,初戀的深情也是不讓前人的:當我們分別的時候,她雙眼“朦朧”地映在我的“雙瞳”裡;而分別以後,她溫馨的“指痕”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手心”裡。這種感覺是新鮮的,這種表達是別致的,最有意思的還是最後兩行:“你現在啟開了我的心/就看見她的纖影亭亭的!”從性質上來說,此處女子倩影的意象,可以與志摩詩中的“水蓮花”意象不朽。其詩作裡寫愛情的不少,並且也寫得最好,所寫自然也只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愛情。宗先生出生於安徽一個書香門弟,其家人以及與其有關系的人裡,許多都是詩人與學者,如清代詩人方苞、現代詩人方令孺,說明他所接受的文化傳統是古典的,同時也有現代的成份。並且他這樣的家庭出身與人生經歴,以及如此的文化傳統與情感類型,都可以從其詩中得到充分的說明。比如在現代新詩人裡,有的以表達苦情為主要內容,有的則以表達相思為主要內容,而宗白華先生的詩作,表達的多半是戀愛的喜悅與愛情的甜密。正是在這裡體現了其愛情詩的獨到性與經典性。

  二是對於自然的觀察,如《月的悲吟》、《冬》、《月夜海上》等。在“五四”早期的詩人中,純粹表現自然的詩應當說是不多的,他們多數以關注自我、抒寫時代情緒見長,郭沫若、蔣光慈、李大釗等興的詩,就是典型。可是仍有另一派詩人的存在,也體現為另一種價值。宗白華先生對自然的觀察是如此細致,對自然的想象是如此豐富。“太陽的光/洗著我早起的靈魂。/天邊的月/猶似我昨夜的殘夢。”(〈晨興〉)從表面上看來,此詩意境與唐詩有相似之處,但是詩人對於在早晨的時候,“太陽”與“月亮”同時出現的情景的觀察與表達,卻是相當獨到與別致的,特別是以那朝陽的“光”比喻自我的“靈魂”,以早晨的“月”比喻昨夜的“殘夢”,以此表達人生感慨的多重性,是特別到位的。當然,詩人首先表達的是對於自然天象的印象,而不是自我的心情。在長篇抒情詩《月的悲吟》中,詩人對自然萬象的抒唱相當令人感動。他並沒有自抒胸臆,而是以太陽的“好友”“月”出來時因為沒有看到“可愛的人間”而發出的悲聲,集中抒寫對人間萬象的觀察、對人間命運的思考。“深寂的林中”、“明窗的樓上”、“石壁森森”、“牆上的藤花”、“湖上的碧水”、“池邊的水蓮”等等意象,都一一出現在詩人的筆下,構成了一幅奇的自然風景圖。最後,“青山額上,罩滿愁雲,默默對我無語。/泉水嗚咽著,向東方流去。”呈現出了一幅寬闊的大地素描。宗白華先生對於自然的觀察,著重於對自然風景的描寫,最重要的是對宇宙的觀察。不知從何處來的“宇宙”觀念,讓詩人總是從總體上理解自然天象,因此在他的詩中,一種闊大的宇宙氣象總是別致在存在著,並且每一種意象與氣象都深具意義。“宇宙的靈魂/我知道你了。/昨夜藍空的星夢,/今朝眼底的萬花。”在《宇宙的靈魂》裡,以昨夜的“星夢”與今朝的“萬花”相對,抒寫了對自我所在的宇宙靈魂的理解,認為那就是“生命”與“美妙”。如果沒有生命的氣象與美好的事物,那宇宙也許就沒有靈魂。宗白華先生在自己的詩裡將從西方哲學家叔本華與歌德先生那裡接受的宇宙觀念,一一地展現出來了。我們應當如何理解宇宙,似乎還可以從宗先生的詩裡得到啟示。

  三是對於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如《人生》、《築室》、《春與光》等。宗白華先生著重從人與自然關系的角度來觀照自然萬象。中國古代雖然有“天人合一”的思想傳統,但在“五四”那個時代裡,關注人與自然關系的詩作,卻是相當少的。宗白華先生不僅關注自然本身,還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思考:“是自然偉大麼?/是人生偉大呢?”(《人生》)雖然並沒有給出明確答案,也許在他看來“自然”遠遠重於與大於“人生”的,不然的話,他就不會在《月的悲吟》中將自我想象成“月亮”來觀察人間,並發出詩人的“悲歎”了。抒情主體的轉換表明“人間”雖然相當可愛,然而如果沒有“太陽”與“月亮”的話,“人間”也許並不能得到生存與發展。“我築室在海濱上/紫霞作簾幕,/紅日為孤燈。/白雲與我語,/碧月照我行。/黃昏倚坐青石下,/藍空卷來海潮音!”《築室》描繪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境界,其實是對中國古代“天人相合”精神的詩意表達。這並不只是一種“解讀”,而是表明了一種“創造”;在中國古典詩歌與外國現代詩歌裡,似乎並未出現過如此闊大而精致的意象:“我”代表人類自身,而“太陽”、“月亮”、“雲霞”、“青石”、“海潮”、“藍空”等意象作為自然界的一種,又在整體上構成了宇宙空間。其深意是值得我們重視的。最典型的是那首名詩《夜》,在這裡詩人將自我的“微軀”與天上的“萬星”相融合,將自我的小“心”與宇宙的“萬星”相統一。如此的人與自然關系的境界,在李白、杜甫與蘇東坡這樣的大詩人的作品裡,似乎也是少有出現過的。人與自然究竟如何相處,在今天我們也許要重新思考。

  四是對祖國前景的深深憂思,體現在《問祖國》、《月的悲吟》等。宗白華先生是一個敏感的抒情詩人,同時也是一個具有深厚情感的愛國主義者。“祖國!祖國!/你這樣燦爛明麗的河山/怎蒙了漫天無際的黑霧?/你這樣聰慧多才的民族/怎墮入長夢不醒的迷途?/你沉霧幾時消?/你長夢幾時寤?/我在此獨立蒼茫,/你對我默默無語!”(《問祖國》)據說這是宗白華先生的處女詩作,但我認為這是一首了不起的作品,讓我想起了許多現代文學史上處女作就是代表作的現象。詩人以與自己的國家對話的方式,表達了一個具有赤子之心的詩人,對祖國暗淡前景的深深憂思,我們認為這樣的詩與屈原的《離騷》等詩具有相同的思想情感,讀來自然感人至深,讓人不忘。如果有人將此詩譜曲,一定可以象聞一多先生《七子之歌》那樣,在世界各地傳唱開來。在《月的悲吟》裡,詩人雖然並沒有標明所謂的“人間”就是自己的國家,其中所表達的自然是國家命運的關切,因為詩中也出現了“泉水”向“東方”流去的中國江河式意象。宗白華先生並不象郭沫若與聞一多那樣寫有豐富多樣的愛國主義詩歌,他寫詩的時間太短了,對祖國的詩情並未來得及展開,當然,也許他是將自己的感情化為了對中國江南自然風景的觀察與表達了。


    宗白華先生的詩作並不總是時代的進行曲,也不總是愛國主義的歌唱;但是,他的詩中卻有著自己思考的角度與思想的重心:對於自然的觀察與愛情的表達。這樣的觀察與表達,其實就是對於美與自由的表達,就是對於人生哲學的表現。我們不僅要允許這樣的選擇,並且要尊重這樣的選擇。
 


 

  宗白華先生在藝術上也有獨到的創造。“五四”早期的白話新詩在形式上是不成型的,在藝術上是不成功的,完全不能與中國古典詩詞相比。當時的詩壇上流行一種錯誤的觀念:從國外來的中國新詩本身就是自由體,而自由體則可以不講任何規則,想如何寫就如何寫,如胡適、康白情早期的詩作,就是這樣寫出來的。宗白華先生寫詩與冰心等人幾乎同時,比志摩、望舒等人更早,但其多數詩作,對於形式與結構卻特別講究,在意境上有很高追求。

 
  從總體上來說,宗先生在詩歌藝術形式上的講究,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在許多詩中著力於建立以自我為中心的宇宙空間。如《築室》、《我們》、《夜》、《月夜海上》等。詩人在抒情與言志的時候要有自己的角度,這往往成為詩歌藝術建立的基礎;如果總是與他人重複,則肯定沒有出息。宗白華先生以自己的精短詩作,確立了一種以自我為中心並與大千世界密切相關的抒情機制,從而建立了自己詩歌藝術的基礎。在他的詩中,沒有自我的思想情感與生命體驗是不可能的,有的詩表面上沒有出現“我”,仍有抒情主體與觀察主體,只是隱藏著而已。宗先生的一些詩是具有宇宙意識的大詩,雖然自稱為“流雲小詩”,看來只是一種自謙,或者是那個時代的“流行想象”,因為它們所表達都是人生哲學的大事、愛情婚姻的要事、自然世界的大觀、宇宙空間的大象,並且往往做到了“小”與“大”的結合、“我”與“他”的合一。《我們》、《築室》這些詩,已經作過如上的分析,它們將自我與宇宙統一於抒情主體,就不再細說。《夜》:“一時間/覺得我的微軀/是一顆小星,/瑩然萬星裡/隨著星流。/一會兒/又覺著我的心/是一張明鏡,/宇宙的萬星/在裡面燦著。”自然這不是一種實寫,因為詩人並沒有也不可能上去與天上的星星在一起,它只是詩人對於天上雲彩形態的想象,將自己移入其間而已。他是十分喜歡天上的雲彩的,他說:“我喜歡一個人坐在水邊石上看天上白雲的變幻,心理浮著幼稚的幻想。雲的許多不同的形象動態,早晚風色中各式各樣的風格,是我孩心裡獨自把玩的對象。都市裡沒有好風景,天上的流雲,常時幻出海島沙洲,峰巒湖沼。我有一天私自就雲的各樣境界,分別漢代的雲,唐代的雲,抒情的雲,戲劇的雲等等,很想做一個‘雲譜’。”(《我和詩),《文學》8卷1期,1937年1月1日。看來他詩歌的宇宙空間意識與他個人的喜好是關系密切的了。但如此的想象可是事關重大,因為它不僅與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相連接,並且與人與自然這個當今世界十分關注的問題相關聯。正是因此,宗白華先生的詩之宇宙空間才顯得如此闊大與深遠,遠非冰心女士的詩作可比。

  二是靈動而整齊的形式,有一種與中國古典藝術相似的形式之美,如《生命的流》、《戀愛》、《春與光》等。並不是說宗白華先生的詩不是新詩,而是說他的新詩實現了與中國古典詩詞的鏈接。據說在更早的時候,他曾經寫過舊體的詩詞,終因不喜歡那種固有的舊氣息而放棄,要與朋友郭沫若等寫真正的新詩。也許正是趣味的相投,他們才成為同道,也才有與郭沫若、田漢的通信集《三葉集》的產生。現在看來,他寫有十分自由的新詩,如《綠陰》、《月的悲吟》之類;但就是這樣的自由體,非常靈動新鮮、活躍自在,表面上並沒有任何的拘束,而在內裡卻有著比較整齊的音節與嚴謹的用詞上的講究。在長篇抒情詩《月的悲吟》中,有“可愛的人間”的四重反複,有“林中”與“樓上”的相對,有“牆上的藤花”、“湖上的碧水”、“池邊的水蓮”的相對,如此等等。在小詩裡,更注重這種整齊因素的營造。在《人生》中,有“理性的光”就有“情緒的海”,有“是自然偉大麼?”就有“是人生偉大呢?”在《夜》中,有“一時間”就有“一會兒”,有“是一顆小星”就有“是一張明鏡”。在《生命的流》裡,全詩的主體結構就由“海洋上的遠波”、“小河上的微波”、“琴弦上的音波”、“心泉上的情波”四個遞進性的意象所構成,產生了一種相對整齊的詩形,形成了一種音節上的美妙。這正是宗白華的小詩來自於中國古典詩歌,特別是唐詩與宋詞的根據,可以說,他的詩在藝術上的講究,正是對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的一種延續。他自己就曾經這樣表示過他與中國古典詩詞的關系:“唐人的絕句,像王、孟、韋、柳等人的,境界平和靜穆,態度天真自然,寓濃麗於沖淡之中,我頂喜歡。後來我愛寫小詩短詩,可以說是承受唐人絕句的影響,和日本的徘句毫不相幹,泰戈爾的影響也不大。”(《我和詩》,《文學》8卷1期,1937年1月1日)

  三是對相對性藝術結構的追求。如《人生》、《夜》、《春與光》、《問祖國》等詩。所謂相對性,是指從藝術結構的角度來看,在宗先生的詩作裡,殘缺與破碎的詩形很少,每一首詩都具有相對的完整性,體現了哲學上的相對觀與辯證性的存在,表現在詩裡就是有東就有西、有天就有地、有我就有你、有古就有今,總之他的多數詩作不是一個片斷,而是一個整體。現存最短的兩行詩《系住》,也是如此:“那含羞伏案時回眸的一粲,/永遠地系住了我橫流四海的放心。”從藝術結構來說也存在整體性與完整性:一頭是“她”,一頭是“我”;一頭是“一笑”,一頭是“放心”。最關鍵是“系住”一詞,讓全詩有了一個回環。在《春與光》裡,全詩的結構就由“春”與“光”構成:“你想要了解春麼?”要有三個方面的回答,如果有那就了解了“春”,如果沒有就是不了解“春”;“你想要了解光麼?”也要有三個方面的回答,如果曾經有,那麼就已經了解“光”,如果不曾有過,那就是說還不了解“光”。暫且不管“春”與“光”的象征意義,只是就詩的結構而言,就體現出了一種相對性與完整性。上述許多詩作,都具有如此的藝術結構,並且正是因此才讓全詩得以完整與立體。宗白華先生雖然說自己的詩是“思想片片”,其實,只是就詩作產生的靈感基礎而言,並非指其藝術結構。
 
  四是以對話為主體的多種多樣的詩歌句式,包括問句、感歎句、補充句、反複句等。其詩作並不多,主要是小詩與短詩,然而為什麼顯得那麼豐富與多樣?並不是說其詩中沒有敘述句與描寫句,其詩的主體句式是自我的抒情,然而其詩歌句式是豐富多樣的。正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在《人生》這首詩中:“是自然偉大麼?/是人生偉大呢?”雖然都是問句,但“麼”與“呢”的運用,在語氣上還是有區別的,表達的意義並不一樣。(周良沛《中國新詩庫﹒三集﹒宗白華﹒前言)《月的悲吟》雖然以問句與感歎句為主體,但也有多種多樣的句式,共同構成一出月亮大合唱。在《戀愛》裡,詩人將句式的變化與妙用發揮到了很高層次:“戀愛是無聲的音樂麼?/鳥在花間睡了,/人在春間醉了,/戀愛是無聲的音樂麼!”前面用的是一個問句,最後用的是一個感歎句,意義是不一樣的。抒情主體情感的變化、人生的感喟、對於戀愛的真切體悟,可謂一針見血。在《綠陰》、《問祖國》等詩作裡,主體的內容就是詩人自我與他者的對話。對話正是宗白華先生詩作最基本的抒情方式,與自我對話、與他者對話、與自然對話、與宇宙對話,如此等等,一切的詩藝皆在對話裡產生,一切的詩思皆在對話裡完成。


  從總體上而言,宗白華先生的詩既講究詩的質與也講究詩的形。中國古典詩歌似的意境,是其詩作所特別追求的。他也是從這個意義上來定義詩的,他說:“用一種美的文字……音律繪畫的文字……表寫人的情緒中的意境”。他並作了比較詳細的解說:“這能表寫的適當的文字就是詩的‘形’,那所表寫的‘意境’,就是詩的‘質’。換一句話說:詩的‘形’就是詩中音節和詞句的構造;詩的‘質’就是詩人的感想情緒”。(《新詩略談》,《少年中國》1卷8期,1920年2月15日)他是這樣認識的,也是這樣實驗的。沒有自我情緒的詩在他那裡是不存在的,沒有觀察與思考的詩在他那裡也是不存在的,並且情緒要達到高潮,觀察要非常獨到與細致。他表現愛情的詩是如此,表現自然的詩也是如此,特別他那一些與宇宙時空相聯的作品,總是有一個自我的存在,並非只是虛化的想象,並不是胡言亂語與癡人說夢。以此而論,其詩既有豐富的思想內容,也有藝術形式上的講究,在其詩中“質”與“形”得到了有機統一。
 

 三
 

  詩是如何產生的?宗白華先生有自己的解答。《小詩》中說:“生命的樹上/凋了一枝花/謝落在我的懷裡,/我輕輕的壓在心上。/她接觸了我心中的音樂/化成小詩一朵。”那麼,他認為詩作產生於人的生命與心靈,因為詩就是“心中的音樂”。再看一首《人生》:“理性的光/情緒的海/白雲流空,便是思想片片。/是自然偉大麼?/是人生偉大呢?”那麼,他認為詩既產生於“情緒的海”,也產生於“理性的光”,兩個方面構成了完整的人生,也構成了完整的詩。“啊,詩從何處尋?/在細雨下,點碎落花聲!/在微風裡,飄來流水聲!/在藍空天末,搖搖欲墜的孤星。”(《詩》)那麼,他認為詩意是很孤獨的,並不是任何生活都能產生詩情,他要求詩人在自然萬物裡去感悟與發現。“細雨”、“微風”、“藍空”,其實正是自然與宇宙的代表性意象。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三首小詩成為了宗白華先生寫詩的總綱。當然,從根本上說,詩產生於一種高貴的人格懷情操。宗白華先生的人格是相當高的,從他反對南京大學遷往臺灣、真實評價少年中國學會時代的毛澤東等,可以見出。但這並不是說他是一個革命家,也不能認為他就是一個思想激進的人士,因為他所向往的,還是一種古典的美、一種自由的美。他的一些詩之所以達到朱自清先生所說的:“在藝術上,短詩是重暗示,重彈性的表現;叫人讀了,仿佛有許多影像躍躍欲出的樣子。”(《短詩與長詩》,《詩》1卷4號,1922年7月)這與他對於藝術的情趣、對於美的向往、對於自由人生的向往以及對於天地自然的觀察是密切相關的。如果沒有他的哲學觀與美學觀做底子,沒有他的豐富人人生體驗做基礎,要寫出這樣的連通天地的好詩,是不可能的。盡管所有的詩都創作於他人生的早期。

  自然,宗白華先生的詩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有的詩還帶有一定的模仿性質,有的詩之獨立品質還不夠豐滿。有的詩是來自於中國古詩,如《海上》:“星河流碧夜,/海水激藍空。/   遠峰裁明月,/仿佛君之容。/想君正念我,清夜來夢中。”這與一般的唐人絕句沒有多大的區別。其實,他的小詩正是來自於唐人絕句與詞曲小令。有的詩是對郭沫若早期詩作的學習:“紅日初升時/我心中開了信仰之花/我信仰太陽/如我的父!/我信仰月亮/如我的母!/我信仰眾星/如我的兄弟!/我信仰萬花/如我的姊妹!我信仰流雲/如我的友!/我信仰音樂/如我的愛!/我信仰/一切都是神!/我信仰/我也是神!”(《信仰》)這與郭沫若《女神》中的一些詩句是一樣的嘛!當時他與郭沫若交往密切,自然就會受到影響;並且正是因為他的欣賞,郭沫若的詩才被他從前任的積稿中發掘出來,全部發表於《時事新報·學燈》,中國現代的大詩人就是這樣產生的。有的詩詩情也還比較單薄一點,詩形也還比較平實一點。這對早期的中國新詩人來說都是難免的。只要我們能夠認識到他的詩所具有的宇宙意識、自然精神、個人情懷與詩體意識,也就會認識到宗白華先生在藝術上的了不起的追求、在思想上的了不起的探索。
 

(鄒建軍,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周鋼山,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研究生;郵編:430079;電郵:jianjunzou@263.net

 

                (原文發表於《中國詩歌》(月刊)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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