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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半農詩選》
2011/05/25 16:59:41瀏覽2768|回應0|推薦1

  劉半農(1891-1934),原名劉複,1917年參加《新青年》編輯工作,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倡導者,嘗試派代表詩人之一。出版的詩集有《瓦釜集》(1926)、《揚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農雜文》、《中國文法通論》、《四聲實驗錄》等,編有《初期白話詩稿》,另有譯著《法國短篇小說集》、《茶花女》等。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發,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遊。
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裏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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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

秋風把樹葉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發幾陣悲涼的聲響。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還要發一刻的聲響,
雖然這已是無可奈何的聲響了,
雖然這已是它最後的聲響了。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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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氣,
結著七十里 路的堅冰,
阻礙著我愉快的歸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難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便與撐船的商量,
預備著氣力,
預備著木槌,
來把這堅冰打破!
冰!
難道我與你,
有什麼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趕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條愉快的歸路。

撐船的說「可以」!
我們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著我們五個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輪流著,
對著那艱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幾處的冰,
多謝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們打破;
只剩著浮在水面上的冰塊兒,
軋軋的在我們船底下剉過,
其餘的大部份,
便須讓我們做「先走的」:
我們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終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們何妨把我們痛苦的喘息聲,
歡歡喜喜的,
改唱我們的「敲冰勝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懶怠者說:
「朋友,歇歇罷!
何苦來?」
請了!
你歇你的,
我們走我們的路!
怯弱者說:
「朋友,歇歇罷!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謝!
這是我們想到,卻不願顧到的!
緩進者說:
「朋友,
一樣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陽了。」
假使一世沒有太陽呢?
「那麼,傻孩子!
聽你們去罷!」
這就很感謝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這個兄弟倦了麼?──
便有那個休息著的兄弟來換他。
肚子餓了麼?──
有黃米飯,
有青菜湯。
口喝了麼?──
冰底下有無量的清水;
便是冰塊,
也可以烹作我們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斷了麼?
那不打緊,
艙中拿出斧頭來,
岸上的樹枝多著。
敲冰!敲冰!
我們一切都完備,
一切不恐慌,
感謝我們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從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還是點著燈籠敲冰。
刺刺的北風,
吹動兩岸的大樹,
化作一片怒濤似的聲響。
那使是威權麼?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縮漸漸不自由了;
腳也站得酸痛了;
頭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風被袖管中鑽進去,
吹得快要結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麼?
天上的黑雲,
偶然有些破縫,
露出一顆兩顆的星,
閃閃縮縮,
像對著我們霎眼,
那便是希望麼?
冬冬不絕的木槌聲,
便是精神進行的鼓號麼?
豁刺豁刺的冰塊剉船聲,
便是反抗者的沖鋒隊麼?
是失敗者最後的奮鬥麼?
曠野中的回聲,
便是響應麼?
這都無須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們,
不許我們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絕的敲著,
直敲到野犬的呼聲漸漸稀了;
直敲到深樹中的貓頭鷹,
不唱他的「死的聖曲」了;
直敲到雄雞醒了;
百鳥鳴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兒歌聲;
直敲到屢經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顏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複活了!
我們怎樣?
歇手罷?
哦!
前面還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們應當感謝你,
照著我們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們還有我們的目的;
我們不應當見了你便住手,
應當借著你力,
分外奮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黑夜繼續著白晝,
黎明又繼續著黑夜,
又是白晝了,
正午了,
正午又過去了!
時間啊!
你是我們唯一的,真實的資產。
我們倚靠著你,
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賊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給了我們,
你的消損率是怎樣,
我們為著寶貴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體的一部分來想他,
只是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過去了,
暮色又漸漸的來了,
然而是──
「好了!」
我們五個人,
一齊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好了!」
那凍雲中半隱半現的太陽,
已被西方的山頂,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雲影,
淡赭色的殘陽,
混合起來,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們慈母的笑,
是她疼愛我們的苦笑!
她說: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達了!
你且歇息歇息罷!」
於是我們舉起我們的痛手,
揮去額上最後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覺的,
各各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
(是痛苦換來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個撐船的,
同在燈光微薄的一張小桌上,
喝一杯黃酒,
是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人呢?──倦了。
船呢?──傷了。
大槌呢?──斷了又修,修了又斷。
但是七十里路的堅冰?
這且不說,
便是一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用沾著泥與汗與血的手,
擎到嘴邊去喝,
請問人間: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幾人喝到了?

「好了!」
無數的後來者,你聽見我們這樣的呼喚麼?
你若也走這一條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們的。
你若說:
「等等罷!
也許還有人來替我們敲。」
或說:
「等等罷!
太陽的光力,
即刻就強了。」
那麼,
你真是胡塗孩子!
你竟忘記了你!
你心中感謝我們的七十里麼?
這卻不必,
因為這是我們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卻是你們的事。
你應當奉你的木槌為十字架,
你應當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禮,
…………
你應當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你應當從你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好了!」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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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

叮當!叮當!
清脆的打鐵聲,
激動夜間沉默的空氣。
小門裡時時閃出紅光,
愈顯得外間黑漆漆地。

我從門前經過,
看見門裡的鐵匠。
叮當!叮當!
他錘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鐵,
閃著血也似的光,
照見他額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著的,寬闊的胸膛,

我走得遠了,
還隱隱的聽見
叮當!叮當!
朋友,
你該留心著這聲音,
他永遠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蕩。
他若回頭過去,
還可以看見幾點火花,
飛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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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印度飯店裏

 
 一

這是我們今天吃的食,這是佛組當年乞的食1.
這是什麼?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飯。
這是什麼?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這是什麼?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國食。
這是什麼?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蓮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實的印度味。
這雪白的是鹽,這架裟般黃的是胡椒,這羅毗般的紅的是辣椒末。
這瓦罐实时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無」般的潔,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二

一個朋友向我說:你到此間來,你看見了印度的一線。
是,──那一線赭黃的,是印度的溫暖的日光;那一線茶綠的,是印度的清涼的夜月。
多謝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綠沉沉的是你的榕樹蔭,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過;那金光閃閃的是你的靜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過,坐過,閑閑的躺過,低低的唱過,悠悠的想過;那白蒙蒙的是你亞當峰頭的霧,我曾天沒亮就起來,帶著模模糊糊的曉夢賞玩過。
那冷溫潤的,是你摩利迦東陀中的佛地:它從我火熱的腳底,一些些的直清涼到我心地裡。
多謝你,你給我這些個;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還是自在的紅著?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們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還在村樹的中間,清流的底裏,回響著些自在的歡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亂螢飛的黑夜,苦般羅又怎樣的走進你的園?怎樣的舞動它的舌?
朋友,為著我們是朋友,請你告訴我這些個。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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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墨藍的海洋深處

在墨藍的海洋深處,暗礁的底裡,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們永世也看不見。但若推算它的來因與去果,它可直遠到世界的邊際啊!
在星光死盡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麼個人嗚嗚的哭著,我們也永世聽不見。但若推算它的來因與去果,一顆顆的淚珠,都可揮灑到人間的邊際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個悲哀的中點。這悲哀的來去聚散,都經過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運的,不幸運者的心,可是我們竟全然不知道!這若不是人間的恥辱麼?可免不了是人間最大的傷心啊!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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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神

詩神!
你也許我做個詩人麼?
 你用什麼寫你的詩?
用我的血,
用我的淚。
 寫在什麼上面呢?
寫在嫣紅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殘花落了。
寫在銀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烏啼月落了。
寫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寫在雲上面,
 雲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麼用我的淚,寫在我的淚珠上;
用我的血,寫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詩人之門給你敲開了,
詩人之塚許你長眠了。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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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農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飯,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剝剝的響。
灶門裡嫣紅的火光,
閃著她嫣紅的臉,
閃紅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銜著個十年的煙鬥,
慢慢地從田裡回來;
屋角裡掛去了鋤頭,
便坐在稻床上,
調弄著只親人的狗。
他還踱到欄裡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頭向她說:
「怎樣了──
我們新釀的酒?」
門對面青山的頂上,
松樹的尖頭,
已露出了半輪的月亮。

孩子們在場上看著月,
還數著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兩……」

他們數,他們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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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聲

他看著白羊在嫩綠的草上,
慢慢的吃著走著。
他在一座黑壓壓的
樹林的邊頭,
懶懶的坐著。
微風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頭上滴著。

他和著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的唱著。
他拿著枝短笛,
應著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的吹著。

他唱著,吹著,
悠悠的想著;
他微微的歎息;
他火熱的淚,
默默的流著。

該有吻般甜蜜的?
該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裡?……
「那裡的海」,
無量數的波棱,
縱著,橫著,
鋪著,疊著,
翻著,滾著,……
我在這一個波棱中,
她又在那裡?……

也似乎看見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體,……
只是眼光太鈍了,
沒看出面目來,
她便周身浴著恥辱的淚,
默默的埋入那
黑壓壓的樹林裡!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風中
向我說什麼;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鱷魚的腮,
不能穿鱷魚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諂媚我;
我只是問,
她在那裡?
「那裡?」回聲這麼說。

唉!小溪裡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給誰看?
無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墳墓做衣裳?

去罷?──住著!──
住著?──去罷!──

這邊是座舊墳,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邊是座新墳,
下面是將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麼?
「你又怎麼?」──回答這麼說。
默默的流著;
他微微的歎息;
他悠悠的想著;
他還吹著,唱著:
他還拿著枝短笛,
應著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的吹著;
他還和著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的唱著。

微風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頭上滴著;
他還在這一座黑壓壓的
樹林的邊頭,
懶懶的坐著。
他還充滿著願望,
看著白羊在懶綠的草上,
慢慢的吃著走著。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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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全是小蕙的話,我不過替她做個速記,替她連串一下便了。

媽!我今天要睡了─要靠著我的媽早些睡了。聽!後面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是我的小朋友們,都靠著他們的媽早些去睡了。

聽!後面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貓在遠遠地叫,可不要來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為什麼還在那裡叮叮咚咚的響?

媽!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貓的雨,還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響。它為什麼不回去呢?它為什麼不靠著它的媽,早些睡呢?

媽!你為什麼笑?你說它沒有家麼?──昨天不下雨的時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裡去了呢?你說它沒有媽麼?──不是你前天說,天上的黑雲,便是它的媽麼?

媽!我要睡了!你就關上了窗,不要讓雨來打濕了我們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給雨,不要讓雨打濕了雨的衣裳。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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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一層紙

屋子裏攏著爐火,
老爺分付開窗買水果,
說“天氣不冷火太熱,
別任它烤壞了我。”

屋子外躺著一個叫化子,
咬緊了牙齒對著北風喊“要死”!
可憐屋外與屋裡,
相隔只有一層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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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

我嗚嗚的唱著歌,
輕輕的拍著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還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嗚嗚的唱著,
輕輕的拍著;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孩子才勉強的睡著,
我也才勉強的睡著。

我睡著了
還在嗚嗚的唱;
還在輕輕的拍,
我夢裡看見拍著我自己的孩子,
他熱溫溫的在我胸口睡著……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夢,也就醒了。

1921,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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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與鹽

記得五年前在北京時,有位王先生向我說:北京窮人吃飯,只兩子兒面,一
錋子鹽,半子兒大蔥就滿夠了。這是句很輕薄的話,我聽過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區的一條小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飯館,名字叫作“面包與鹽”
(Le pain et le sel),我不覺大為感動,以為世界上沒有更好的飯館名稱了。
晚上睡不著,漸漸的從這飯館名稱上聯想到了從前王先生說的話,便用京話
謅成了一首詩。

老哥今天吃的什麼飯?
嚇!還不是老樣子!──
兩子兒的面,
一個錋子的鹽,
擱上半喇子兒的大蔥。
這就很好啦!
咱們是彼此彼此,
咱們是老哥兒們,
咱們是好弟兄。
咱們要的是這們一點兒,
咱們少不了的可也是這們一點兒。
咱們做,咱們吃。
咱們做的是活。
誰不做,誰甭活。
咱們吃的咱們做,
咱們做的咱們吃。
對!
一個人養一個人,
誰也養的活。
反正咱們少不了的只是那們一點兒;
咱們不要搶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該搶吃咱們的。
對!
誰耍搶,誰該揍!
揍死一個不算事,
揍死兩個當狗死!
對!對!對!
揍死一個不算事,
揍死兩個當狗死,
咱們就是這們做,
咱們就是這們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們要的只是那們一點兒,
咱們少不了的只是那們一點兒,──
兩子兒的面,
一個錋子的鹽,
可別忘了半喇子兒的大蔥!

1924,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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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熱

──國慶日晚間在中央公園裡

沸熱的樂聲,轉將我們的心情鬧靜了。
我們呆看著黑沉沉的古柏樹下,
點著些黑黝黝的紅紙燈。

多謝這一張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謝那高高的一輪冷月,
送給我們倆滿身的樹影。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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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初度

三十歲,來的快!
三歲唱的歌,至今我還愛:
“亮摩拜?,
拜到來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錢銀子買只大雄鵝,
飛來飛去過江河。
江河過邊?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麼都不說,
勿做生活就唱歌。

注? 亮摩,猶言月之神;亮摩拜,
謂拜月神,小兒語。
 ? 過邊謂那邊,或彼岸。

1920,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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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棚

記得八、九歲時,曾在稻棚中住過一夜。
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記下來。

涼爽的席,
松軟的昔,
鋪成張小小的床;
棚角裏碎碎屑屑的,
透進些銀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蟲聲,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夢托著翻著……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來停在草葉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輕!
何等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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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倆

好淒冷的風雨啊!
我們倆緊緊的肩並著肩,手攜著手,
向著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沖走。
可憐我們全身都已濕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並的肩,相攜的手。

1921,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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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是……

她住在我對窗的小樓中,
我們間遠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雖然天天的看見她,
卻還是今天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裡漏出些琴聲,
透過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過了屑屑蒙蒙的雨,
叫我聽著了無端的歡愉,
無端的淒苦;
可是此外沒有什麼了,
我與她至今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沒聽見琴聲,
卻隔著朦朧的窗紗,
看她傍著盞小紅燈,
低頭不住的寫,
接著是捧頭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著又寫,
寫完了接著又哭,……
最後是長歎一聲,
將寫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後是一口氣吹滅了燈,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麼著,
竟為了她的傷心,
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我們倆至今不相識;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我們間
還遠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1923,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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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說:
“小兄弟,你聲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
可是我勸你要有些分寸兒,不要多噪。
當心著,力量最單薄,最容易斷的就是你!”
 
E弦說:
 
“多謝老阿哥的忠告。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應該響亮,應該清高,應該不怕斷。
你說我容易斷,世界上卻也並沒有永遠不斷的你!”

1919,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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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

“你這樣說也很好!
再會罷!再會罷!
我這稿子竟老老實實的不賣了!
我還是收回我幾張的破紙!
再會罷!
你便笑彌彌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彌彌的安享我自由的餓死!
再會罷!
你還是盡力的‘輔助文明’,‘嘉惠士林’罷!
好!
什麼都好!
我卻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腦血,
做你汽車裡的燃料!”

岑寂的黃昏,
岑寂的長街上,
下著好大的雨啊!
冷水從我帽簷上,
往下直澆!
泥漿鑽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濕透了,
冷酷的電光,
還不住的閃著;
轟轟的雷聲,
還不住的鬧著。

好!
聽你們罷,
我全不問了!
我很歡喜,
我胸膈中吐出來的東西,
還逼近著我胸膛,
好好的藏著。

近了!
近了我親愛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著,
我出門時向她說,
明天一定可以請醫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著。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臉,
白白的映在玻璃後;
他的小鼻,
緊緊的壓在玻璃上!
可憐啊!
他想吃一個煮雞蛋,
我答應了他,
已經一禮拜了!

一盞雨點打花的路燈,
淡淡的照著我的門。
門燑裡面是暗著,
最後一寸的蠟燭,
昨天晚上點完了!

1920,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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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說……

別再說多 厲害的太陽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來了一輛馬車,
車輪的邊上,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無數的火花!
啊,咖啡館外的涼棚,
一個個的多 整齊啊!
可是我想到了紅海邊頭,沙漠遊民的篷帳,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靈魂的墳墓:
我親愛的祖國!
別再說自然界多 嚴峻了,
只看那淨藍的天,
始終是默默的,
始終不給我們一絲的風,
始終不給我們一片的雲!
獨行踽踽的我,
要透氣是透不轉,
只能挺著忍著,
忍著那不盡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陣陣的熱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黃汗。

啊!不良的天時,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紅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靈魂,
怎擔當得起這人間的恥辱啊!

(後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熱,已將巴黎三十年來的記錄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
將這記錄打破。恰巧這天,我北大同學為著國際共管中國鐵路的不祥消息,開第
一次討論會,我就把這首記我個人情感的詩,紀念這一次的會。
我要附帶說一句話:愛國雖不是個好名詞,但若是只用之於防禦方面,就斷
然不是一樁罪惡。
我還要說: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義。
蝸牛是最弱的東西了,上帝還給它一個殼,兩個觸角,這為什麼?
鼠疫殺人,我們防禦了;瘋狗殺人,我們將它打死了;為什麼人要殺人,我
們要說不抵抗!
為著愛國二字被侵略者鬧壞了,就連防禦也不說;為著不抵抗主義可以做成
一篇很好的神話,就說世界中也應如此。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個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從。我就是這麼說!

1923,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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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小蕙周歲日造像》:

你餓了便啼,飽了便嘻,倦了思眠,冷了索衣。/不餓不冷不思眠,我見你整日笑嘻嘻。/你也有心,只是無牽記;/你也有眼耳鼻舌,只未著色聲香味;/你有你的小靈魂,不登天,也不墜地。/呵呵,我羨你,我羨你,/你是天地間的活神仙!/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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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

   風吹滅了我的燈,又沒有月光,我只得睡了。
   桌上的時鐘,還在悉悉的響著,窗外是很冷的,一只小狗哭也似的嗚嗚的叫著。 其實呢,他們也盡可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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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頭》:
 
  案頭有些什麼?一方白布,一座白磁觀音,一盆青青的小麥芽,一盞電燈。燈光照著觀音的臉,卻被麥芽擋住了,看它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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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
  
  陰沉沉的天氣,裡面一座小院裡,楊花飛得滿天,榆錢落得滿地。外面那大院子裡,卻開著一棚紫藤花。花中有來來往往的蜜蜂,有飛鳴上下的小鳥,有個小銅鈴,系在藤上。春風徐徐吹來,銅鈴叮叮,響個不止。花要謝了,嫩紫色的花瓣,微風飄細雨似的,一陣陣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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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兒歌》:

鐵匠鏜鏜!/朝打鋤頭,夜打刀槍。/鋤頭打出種田地,/ 刀槍打出殺罔兩。/罔兩殺勿著,/倒把好人殺精光。/好人殺光嘸飯吃,/剩得罔兩吃罔兩!/氣格隆冬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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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
 
  呼拉!呼拉!/好大的風, /你年年是這樣的刮,也有些疲倦麼?/呼拉!呼拉!/便算是誰也不能抵抗你,你還有什麼趣味呢?/呼拉!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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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中秋的月光,/被一層薄霧,/白濛濛的遮著。/暗而且冷的皇城根下,/一輛重車,/一頭疲乏的騾,/慢慢的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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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失路歸來的孩子》:
  
  太陽蒸紅了她的臉;/灰沙染黑了她的汗; /她的頭發也吹亂了;/她呆呆的立在門口,/叫了一聲“爹”;/她舉起兩只墨黑的手,/ 說“我跌了一交筋頭。”/“爹!媽!”/她忍住了眼淚,/卻忍不住周身的筋肉/颯颯的亂抖。/她說,“媽!/遠咧!遠咧!/那頭!還要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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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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