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了，珊珊慧頡的眼神，捉狹時的笑容，肆無忌憚的穿梭在維揚腦海心田......

    究竟為什麼會大吵那一架？原因越來越模糊，但珊珊絕望回眸的那一眼、那一句：「方維揚，這輩子，死也不要再見你！」二十多年來，午夜夢迴，維揚依舊心痛得會掉眼淚。

    珊珊真的就人間蒸發似的，讓維揚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六年後，「男大當婚、傳宗接代」，好大的帽子扣下來，心灰意冷的維揚，奉父母之命，被拱著取妻生子。答應父母要結婚的霎那，維揚想的是：「哪天再見珊珊，妳一定會後悔，今生當真錯過了我。」

    新婚之夜，維楊讓自己大醉，可是妻子還是無法取代珊珊；第一個孩子出世，維揚抱在手裡：「要是你是我和珊珊的孩子，我將會多欣喜若狂？」家、妻子、兒女，成了維揚人生按步就班交的成績單，一張還拿得出手的成績單。

    秋老虎天，儘管車子裡開足冷氣，正午趕路跑工廠，還是熱得發昏。

    「我下車去買瓶結冰水。」

    「什麼是結冰水？」維揚聽都沒聽過。

    老王指著路邊檳榔攤前，大大的紅紙招牌，上面簽字筆粗裡粗氣寫著「結冰水買二送一」。 

    維揚就近路邊停車，省道這條線上，檳榔攤一家接一家，家家都賣結冰水，老王下車買水就買水，竟然和檳榔西施哈啦起來。維揚放眼台灣這名聞國際的檳榔攤風光──

    「珊珊？」維揚驚訝到幾乎停止呼吸。

    「不是！」珊珊再頑皮，也不致於放浪形骸。

     跑出來和前面這輛沙石車交易的檳榔西施，眉眼鼻嘴，宛如珊珊翻版，腦勺後紮的馬尾辮，隨著肢體動作晃呀晃的。珊珊在夏天，也喜歡這樣隨手一綁，珊珊的長髮如絲緞般柔軟光滑，總飄著淡淡的香氣……珊珊、珊珊，維揚心痛糾結。

    從此之後，維揚一有機會，便繞道這裡。

    「她不是珊珊，珊珊和我一樣，四十多歲了。」

    「她只是酷似當時年輕的珊珊，珊珊矜持美麗如孔雀，怎麼可以拿這檳榔西施來褻瀆珊珊？」

    「珊珊已經是我這一輩子心痛徹骨的無法自拔，老天為什麼還懲罰我，讓我見到這個檳榔西施？」

    維揚爭取更多的工作麻痺自己，這樣便沒有時間再去繞檳榔攤。可是珊珊神出鬼沒在腦海，維揚卻捨不得把她驅逐出境，反而珊珊一顰一笑，甜滋滋的纏綿上心頭，為珊珊神魂顛倒的感覺回來了，一次還比一次濃烈。

    「這樣也好，又可以和珊珊愛戀一生。」維揚難得泛起一抹發自內心的微笑。

     工作、珊珊、珊珊、工作，成了維揚的生活重心，年年繞著轉，職位也越升越高。「珊啊，我多想和妳分享這所有的一切！」無論出差到世界各地，珊珊都如影隨形，這也算一種深藏獨享的幸福嗎？維揚苦澀多過心酸。

在德國參加機械展，老董親自一通越洋電話打過來：「妳太太出車禍了，傷勢不輕，你馬上回來。」

    「知道了。」掛掉電話，維揚懷疑自己怎麼如此冷漠？怎麼沒追問車禍怎麼發生？太太傷勢如何？

     到醫院，老董已經找了腦神經外科權威醫師幫忙，太太進了加護病房。

     「她已經腦死了。」

     維揚定定看著頭上纏著厚厚紗布的太太，怎麼看似熟悉的陌生？記得當年相親，她長得也還算清秀，怎麼這下子躺在床上的她，臘黃中透著蒼白，不是明明小我四五歲嗎？維揚想不起太太的出生年月日，怎麼看起來超齡憔悴？

    在醫院院長室，老董陪著，一起聽院長和資深主治醫師說明，接下來方太太一步步會變成怎樣、在醫療專業上，建議做怎樣怎樣的處理。維揚對太太的感覺，第一次慢慢認真回想追憶。

    可是，怎麼很難拼湊出個所以然？珊珊就不一樣了，生活上隨手可拾太多太多的點點滴滴，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還惦記著珊珊呢？做事理智果決的珊珊，會怎麼處理這樣的困局？踩不到底的溺水感，讓維揚呼吸不到空氣。 

    「照主任這麼解釋，似乎簽DNR同意書，是對筱娟最好的了。」老董就事論事。

    筱娟？筱娟是太太的名字，這麼多年來，和太太講話總是喂來喂去，或者妳來妳去的，筱娟，想不起來多久沒叫過筱娟這個名字了。

    「讓方先生再想想吧！如果有須要，我們可以幫方先生召開家庭會議，把方太太娘家請來，大家一起溝通商量。」

    太太果然如醫師所預料的越來越糟，看來DNR的同意書是該簽的，可是維揚簽不下去。這輩子，終究自己虧欠了太太，這時後再簽這張同意書，筱娟娘家會怎麼看？怎麼想？人言終究可畏。

    早知如此，當年就該堅持不婚不娶的找回珊珊。真不知道，太太這輩子是如何看待這樁婚姻？還有一雙兒女，是怎麼轉眼間長大的？

    再拖下去，加護病房的重裝備要一樣樣插上身，太太走不了，只會越發腫脹、五官變形……簽了DNR，會是太太最後渴望的解脫嗎？怎麼從來都沒想過，要了解太太的一些行事看法呢？ 

    「你不簽我簽！」筱娟媽媽再也看不下去，跳出來找主治醫師。

    當著醫師面，丈母娘毫不客氣指責：「我這生最悔恨的事，就是讓女兒嫁給你，你冷落了她一輩子，她為你生兒育女、為你辛苦持家，你連句貼心話都沒有說過。她一樣上班賺錢，累垮自己也要讓你沒有後顧之憂，你卻聞不問、視若無睹，你算人嗎？你一丁點都感受不到她愛你、愛這個家的心嗎？」 

    是這樣的嗎？她愛我？維揚茫然的低下頭。

    「我想，方先生是捨不得太太走。」主治醫師打圓場：「不過因為簽DNR同意書，配偶的順位是第一，您也可以作主簽字，但方先生是要無異議的，否則他可以撤銷。」 

    「你方維揚怎麼說？」丈母娘咬牙切齒：「折磨她到這個地步了，還不夠嗎？」

     維揚無力點點頭，滿盤皆輸的殘局，讓人虛脫。

     送太太遺體到往生室的路上，維揚走在推床邊，心中默默的說著：「筱娟，都放下吧！謝謝妳這輩子，給我一雙兒女、守一個冷清的家。來生，我祝福妳，找個真心疼惜妳的人嫁。我不是背叛婚姻背叛妳，感情的事，真的勉強不來；今生就算無緣，來世我還是只要珊珊！我為今生的陰錯陽差，跟妳說對不起，請原諒我，真的無法，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