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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泰雅◎徐振輔(成功高中三年級)
2013/08/07 13:35:35瀏覽3721|回應0|推薦4

漸漸地,人們會說服自己馬拉巴綠蛺蝶或熱帶蘭灰蝶已經絕種。

追蝶的人在曾經許願的森林裡,不再向山神祈禱牠們的蹤跡,因為那些深情的禱詞都是浪費,不如轉而追尋譬如白芒翠灰蝶,牠稀少是稀少,但每年,網路上總還是會出幾張令人驚豔與眼紅的照片,你沒有理由質疑牠們的存在。

他相信,泰雅鋩灰蝶還在某個地方訪花、飛行,聆聽陽光與樹葉的撞擊。縱然數十年沒有觀察紀錄,他還是這麼固執地相信。

他詢問過一位鑽研蝴蝶的前輩,他告訴他:「幾十年沒有紀錄不見得滅絕,可能是族群數量太過稀少,又棲息在難以到達的荒山野嶺,加上牠的習性不明,像是個謎。要找牠,就像閉起眼睛在火星上找外星人,很難啦,而且前提是火星上要有外星人。」他好像看穿了小小的想法,才補上最後一句。

「前輩,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只有年輕人才作白日夢。但你不也說了嗎,幾十年沒有紀錄不見得滅絕,如果我理解得沒錯的話,泰雅鋩灰蝶可能並未絕跡,牠可能還在山裡某個地方,只要肯上山就有機會看到。森林與青春一樣充滿可能性,你或許得換個理由,才能說服我放棄追尋。」他暗想。

「好,謝謝你。看來我要拍泰雅是沒什麼機會了。」他當時一面顯露極惋惜的樣子,一面極力壓抑那股跳躍沸騰的激動,好像見到什麼遺失的物事,在手掌心上活生生地顫抖。

太陽早已越過最高的天頂,帶著漸紅的色彩西斜。尤命(Yuming)告訴我,你來得晚了,先在福山村住一晚吧,明天再出發。

清晨大概是一天裡最寒冷的時候,天空的顏色仍是夜晚的顏色,還沒有填滿陽光的森林裡,紫嘯鶇尖銳的鳴聲迴盪得格外清澈。尤命和我在溪邊用力呼吸。多麼令人訝異,我以為山裡空氣的味道都是一樣的,然而,我猜是土壤或腐敗落葉的緣故,現在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這裡的空氣帶有一種甜味。

啊!難以形容的甜味,神祕詭譎的甜味,這味道最適合藏匿夢境。

「小小,你要不要多休息一下,福巴ㄏㄢˊ遠,會ㄏㄢˇ累哦。」他的口音讓我覺得很逗趣,我模仿著回應:

「我體力ㄏㄢˊ好,快出發啦。」

我們走到福巴越嶺的入口。這條古老的山徑聯絡福山與拉拉山,是過去泰雅族人重要的聯絡道路。古道全線只能步行,沒有車輛、觀光或開墾,林相原始。我會敬告其他沒有經驗的登山客,從福山段往拉拉山段,海拔爬升數百公尺,路況艱險,因此不要把二十公里當成二十公里,要當成四十公里,這樣會安排得更妥當。也切記,千萬別相信帶路的原住民告訴你這條路多難走,事實上絕對更困難,就好像不要相信一隻飛鼠告訴你,如果人要在空中滑翔,只需要掌握一點小技巧。

天空漸亮,約莫是五點多了吧。我們走了幾公里,還不到五分之一路程。喜蔭的底層植物逐漸覆蓋了原本應該是路的地方,我感覺腳下的道路模糊了起來,每一步踩下去都令人不安,究竟還是不是走在那條路上呢?或者已經在森林裡迷失?每當我對自己的方向感遲疑,就會看看尤命,看他在消失的道路上越走越堅定,越走越靈活,我就安心。我跟著他,像是逛廚房一樣在森林裡蜿蜒,他十八歲的黝黑肌膚正在流汗、跳動,我曾經想跟他說,你在山裡就像一頭山豬。雖然我沒看過山豬,但就是覺得很像。我猜,這對原住民來說一定是一種稱讚。

我要求他走慢一點。他說,就要到了,再撐一下。

我從不相信尤命在山裡說的「快到了」、「就在前面不遠」、「轉個彎就到了」,他所謂的一小段路都足以讓現在的我筋疲力盡。況且悶濕的天氣,使我的長袖長褲吸飽汗水,啪躂作響,自己都覺得噁心。我相信我很快就會哀號了,然後卑微地向尤命懇求休息,哪怕一分鐘也好。只是我也清楚,尤命會說的話,比大冠鷲的叫聲更沒變化。

「就要到了,再撐一下。」

到底是自己發了癲,跑上山來受罪。現在八點,台北一定還處於睡眼惺忪的樣態,城市裡的自己恐怕正在睡覺吧,或者早起一點,百般不願地搭捷運上學,在車廂裡偷吃早餐,從城市的一端前往另一端。無論如何,都比現在舒適一百倍。

捷運正行駛過彎,輕輕地搖晃。他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這捷運車廂好擁擠,每天放學時候皆是如此,這車廂也好空曠,捷運上每個人都不在捷運上。他注意到一台新款的哀鳳,看起來小學還沒畢業的小妹妹手指正在螢幕上滑冰。然後他環顧一周,hTC、三星、Apple、小米機,還有難以辨認品牌的智慧型手機與平板電腦,都各自折斷了一顆頭顱。他突然覺得想吐,決定早一站下車。

一個捷運站的距離並不短,但他覺得現在走走路是好的。過去幾個月,每天被押在書桌前讀書,都快忘記走路是什麼感覺了,現在大學公布,準大學生,是應該開始複習被遺忘的生活。他於是想重拾相機,重拾半年沒有觸碰的生態攝影,繼續追蝶。

1928年,鹿野忠雄採集到一種未曾記錄過的雌蝶。十五年後,江崎悌三與白水隆一同發表新種,並以產地的原住民族為之命名──tayal,中文名稱為泰雅鋩灰蝶(Euaspa tayal)。往後數十年,追蝶人不停地探尋,然而採集到的標本卻屈指可數,其中還有部分被認為可能是近似種──伏氏鋩灰蝶。十多年前,台灣與日本多位蝴蝶學者多次嘗試採集,卻終究無功而返。內田春男的台灣蝴蝶圖鑑裡,給予泰雅鋩灰蝶最後的結論:泰雅鋩灰蝶如夢似幻,數量極其稀少,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被發現。

大學學測閉關衝刺之前,他曾經竭盡所能地從中文與日文的文獻裡找尋所有關於牠的資料,甚至拜訪專家學者,但所能找到的資訊,如同牠的數量一樣稀少──幼生期不明、食草不明、生態習性不明,採集地點多在福山通往拉拉山的道路上。

那天多走一個捷運站的距離回到家後,他又翻出這些資料。太迷人了,牠殘破的歷史讓他沉醉了好一陣子,然後心臟狂跳,突然感到莫名緊張。

「泰雅鋩灰蝶,超稀有的。」他喃喃地念。

(如果我能拍到,能拍到泰雅鋩灰蝶。)

「可能已經絕種了。」

(大家都以為絕種了,要是我把牠從棺材裡挖出來?)

中央氣象局天氣預報,往後幾天福山地區天氣晴朗。

他打包好行囊,隔天出門之前,他只跟家人說,上了大學,想去山上朋友家住幾天,好好放鬆一下。

尤命總算停下腳步。我好不容易跟上,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才回神,然後我張開眼睛。這是哪裡?

懂得攝影語言的人一定會說,這是森林版的耶穌光吧!

眼前是一塊毫不真實的自然空間,光的路徑在空中清晰可見,彷彿天啟。陽光通過疏葉,映在地面上形成斑駁的流動光影,森林好像不明顯地開了個缺口,一方陽光,在周遭昏暗的密林中顯得突出。光線落地處,數種蜜源植物生機盎然,恰成約莫半個籃球場大小的芬芳地域。初夏,恰好是綻放的時節。

 

「這裡是我們泰雅族人才知道的地方,百浪(漢人)很少人來過哦。」我猜,信耶穌的尤命一定很喜歡這樣的地方。

「這裡是哪裡?太讚了吧!」我很快明白,這下是真正走進山裡了。尤命不曉得從哪裡開始,就已經不是走在福巴越嶺上,這裡可說是名副其實的私房景點。

「你說你要找的什麼小飛蝶,搞不好這裡會有。我在這裡看過ㄏㄢˇ多不同種的蝴蝶哦,還有一種綠綠的閃亮亮的蝴蝶,好漂亮喔。」

「真的假的,那我們就在這裡等好了。」我想那肯定是某種翠灰蝶,這海拔也許有白芒翠灰蝶也不一定,運氣好若拍到,足夠我在網路上風光好一陣子了。

我滿懷期待地在花叢附近逡巡,像個年輕的泰雅獵人,狩獵時感官比平時更加敏銳,任何薄薄一片的或隨風飄動的東西,都讓我頭皮發麻、冷汗直竄。尤命告訴我,這一個小時以來,我已經為落葉尖叫了三次,還有十幾次(或許有二十次),興奮地跑向訪花的蝴蝶,然後說,唉!不是。

「小小,我真的不懂你們百浪耶。蝴蝶ㄋㄚˊ麼多,幹嘛一定要拍那個沒有的?」

「那種蝴蝶超少,拍到的話一定很爽。你不懂啦。」我知道這不是百浪不百浪的問題,而是沒有追蝶的人恐怕很難理解,有時一種蝶的價值不取決於牠漂不漂亮,而是稀有性。這麼比喻或許誇張了點,但拍攝到泰雅鋩灰蝶的意義,幾乎相當於在《Nature》上發表論文──原來恐龍沒有滅絕。

他到達福山村時已經下午,時間太晚,尤命邀他在家裡休息一夜,隔日再出發。

夜空那麼藍,星月輝映。

「你放心,明天一定是好天氣啦。」

「我知道,我有看氣象預報。」

「我小時候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台北人來山上都喜歡晚上看天空,後來去台北讀書才知道,台北的天空永遠都亮亮的又霧霧的,所以台北人才會想要上山來看星星。」他得出一個結論,滿懷自信。

「欸,Yuming,我問你,國中的時候,你在班上成績那麼好,為什麼不讀高中?憑你的成績和原住民加分,一定可以上建中啊。」

尤命看著天空,停滯了很久,好像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哲學問題。他突然覺得有點失禮。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爸爸那年過世。原因我有說嗎?」

「沒有。」

「他當時年紀已經有點大了,還是常常上山打獵,就是打飛鼠或放陷阱那種。那天,部落裡有個年輕人把他抬回來,說我爸在打獵的時候踩空滑倒,撞得很大力。應該是有什麼內傷,骨折或什麼的,他痛得動不了。我們很緊張,一直要求他去看醫生,他不肯,只肯讓部落裡一個老巫醫看看。」

「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他一直很自豪自己是個優秀的獵人,他說,不用為他擔心,他一定會通過彩虹橋,utux(泰雅族語:祖靈)會在橋上迎接他。然後我媽媽哭哭啼啼地叫他不要再說這種話,我只撂下一句話:迷信!就蹲在屋外哭。」尤命又停了好久,像是被一個哲學問題困住了,眉頭糾結,然後放鬆。

「那年暑假我就回到部落裡,想趁著放長假教部落裡的小孩子讀書,他們不能光學打獵。所以我一邊融入離開了很久的部落生活,一邊教小孩讀書。本來我只想待幾個月,後來我在國小找到一點事做,乾脆放棄升學,但我沒有放棄讀書。」

「你不相信彩虹橋嗎?」

他突然發問,尤命輕輕啊了一聲。他又問了一次,尤命遲疑了一下,說,他不相信,讀了這麼多年的書,要他怎麼相信。微弱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無助。

「但你不覺得很奇妙嗎?他的信仰讓他在面臨死亡的時候還這麼平靜,這件事連心理醫生都做不到。好吧,也許我說錯話了,我也覺得很矛盾。」

「這要命的信仰。」他說。

天空陰暗,彷彿壓抑著憂傷。

我想,今天恐怕是沒有機會了。這是預料中的事,卻還是令人沮喪得說不出話來。

「小小,走了吧。」

「嗯。」

回程時他配合我的速度,腳步慢多了。我茫然地四處張望,卻沒有想找蝴蝶,甚至刻意往陰暗處看,我想避開陽光,避開蝴蝶。

我以為我被雷擊中了。

「等一下!」我異常用力,也異常輕聲地叫住他。

「噓,不要出聲,不要動,不要出聲。」我遙望一株殼斗科植物的樹冠,渾身發麻,瞪大雙眼。

那隻是什麼,我看不清楚。

「是那個喔?」

「不知道。」我舉起相機,來不及調整參數,一個勁兒地按快門,拍了數十張之後,調整參數,繼續按快門。但100mm的鏡頭實在不夠長,牠在畫面中如此微小,好像隨時會熄滅。

有一滴雨水打在那片葉子上。牠無聲地起飛,往遠方,消失,葉片還在顫抖,恍若夢境初醒。

我戰戰兢兢地檢視相片,確實拍到了。我相信,這是泰雅鋩灰蝶。

我催促他走快一點,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比他更像山豬。我們出了福巴越嶺,回到福山村。我問他這裡有沒有網路,他說學校有。

打開電腦,我顫抖的手將讀卡機插入,同時拿起手機,打電話給一位擅長蝴蝶分類的朋友。

「你快點開電腦,我覺得我拍到泰雅了,幫我看一下,快點快點!」

我上傳圖片。

無比漫長的幾分鐘。

「我覺得應該是一隻老舊的伏氏。老實說這張照片實在太小,特徵不明顯,不過你也知道,泰雅出現的機率幾乎是零。」

「我當時在那邊看,我覺得是泰雅。」

「你是想泰雅想瘋了吧,泰雅不可能再出現啦。」

我捂起手機,轉頭問尤命,你相不相信台灣還有雲豹?

「ㄉㄤˊ ㄌㄤˇ。」

他說當然,爸爸年輕的時候看過。

「我下次拍一張清楚的給你,拜拜。」我不禮貌地掛斷手機。微笑。這要命的泰雅鋩灰蝶。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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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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