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本色，感發的能量——新詩獎決審紀要

詹佳鑫／記錄整理

時間：2013年6月22日上午10時

地點：聯合報大樓204會議室

決審委員：向陽、陳育虹、陳義芝、焦桐、路寒袖（按姓氏筆劃序）

列席：許峻郎、宇文正、林德俊

本屆新詩組來稿共244件，初審由聯副編輯室及小熊老師（林德俊）、韋瑋把關，選出59篇晉級複審；複審委員由李癸雲、李進文、楊寒、蘇紹連擔任，經過縝密地討論與相互說服，共選出23篇作品進入決審。初、複審過程中皆有委員表示，此次作品選材範圍較往年擴大許多，令人眼睛一亮；技巧上雖仍生澀，然新一代的寫作能量洶湧而來，實為可喜。

整體感言

台積電文教基金會執行長許峻郎首先發言，此獎舉辦十年，已孕育許多受文壇認可之青年作家，不論繼續投稿、發表，或已出版第一本書，他們耕耘藝文土壤的努力，令人欣慰。今年五月，聯合報製作「台積電文學新星特輯」，邀請歷屆得獎者發表新作，並請作家觀察點評，他期盼這股文學力量能持續「接棒」下去。

委員們推舉陳義芝主持決審會議，他要大家發表此次決審作品之綜觀，以及對此獎十年來之觀察。

路寒袖乍讀以為是大專學生文學獎，等意識到只有「高中生」能參加時非常驚訝；17、18歲的年紀對外界有如此深刻的反省，不論是父母婚姻、國際局勢、網路社群或人間苦難，皆有超齡的演出。相較於文字運用，路寒袖認為在書寫的「整體結構」上呼應較弱，假以時日，相信他們會有更好的表現。

向陽很開心此獎已邁入十周年，一個產業對於學生文學獎的關心與堅持，令人感動。這個獎栽培台灣文壇新世代，雖然高中生活經驗可能不如成人那樣複雜精采，但從此次決選作品中可看出，高中生以奇詭的想像關注自我及社會，展現青春可貴的夢想。向陽補充，年輕人寫作必須有大量的閱讀支撐，現在學子可能傾向同儕與網路的浸染，而較少閱讀前輩詩人作品；若能拉寬閱讀視野，必能在內容或形式創造上有所突破。

焦桐認為企業形象建基於其所重視之面向，十年就是一個世代，如此挹注文學之用心，令他「肅然起敬」。然而對於此次決審詩作，焦桐感慨：「有些我實在看不懂！」他認為一首好詩應是把最準確的字詞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上，「我會在詩裡尋找中心思想和總體效果，這是一種邏輯，是前後文的對照和呼應。」若章法跳躍、用字不準確，就會費解。焦桐也鼓勵年輕朋友多讀詩集，感受何謂「詩的語言」，對將來的創作必有幫助。

陳育虹回憶，她自2006年即參與此獎新詩評審，「最高興的並非看到好作品，而是知道許多年輕人繼續寫。」看到年輕詩人的成長是她最欣慰的事。對於詩，除了主題內容，陳育虹更注重文字表達，寫好大題目需要更多時間、同情心和觀察力，因此她選擇回歸文字，「從這裡最能看出一個詩人的功力。」

陳義芝提到一個文壇或創作社群必須有「代表性人物」，而此獎至今已培育許多優秀詩人，其意義已充分顯現。他舉出此獎出身的青年詩人：鄒佑昇、莊子軒、李璐、林禹瑄、詹佳鑫……認為早年文壇是以詩刊詩社培養人才，而今日轉以文學獎嶄露頭角者為觀摩座標，在年輕創作者的起步上，這個獎是非常值得的。對於此次作品，陳義芝套用葉嘉瑩老師的說法，強調詩必須有「感發」的能量；他非常喜歡今年作品，期待和大家討論的火花。

第一輪投票

發表整體感言後，進行第一輪投票，每位委員以不計分的方式勾選心目中的前五名。共13篇作品得票，投票結果：

〈蜉蝣日記〉（路）

〈賴比瑞亞，你看過鳳仙花嗎？〉（向、陳育虹、陳義芝、焦）

〈孽〉（陳育虹）

〈無題〉（焦）

〈沉淪〉（陳育虹、陳義芝、路）

〈對妝記〉（向、陳育虹、陳義芝、路）

〈房間〉（向）

〈遺忘〉（路）

〈城市和我們之間仍未風乾的〉（向）

〈LOG in：青春社群網站〉（向、路）

〈喪禮上的巨大包裹〉（陳義芝、焦）

〈沙漠三年──致自殺的建中生與畢業前夕〉（焦）

〈耳朵〉（陳育虹、陳義芝、焦）

◎一票作品的討論

〈蜉蝣日記〉

路寒袖認為此篇寫高中生活壓力頗為突出，雖題材常見，但寫法創新；缺點是詩中兩種不同字體的內容並無作出明顯區隔。陳育虹認為此詩初讀難懂，勒沙特烈原理的說法婉轉，但最後兩段實可刪去。陳義芝附議末兩段為敗筆，然意象仍有其可取之處。

〈孽〉

陳育虹讚賞此詩以短短二十三行表達女同志幽微細膩的情感，詩味濃厚，從一開始「一個小時響七次鬧鈴」、「扔一隻鞋在夢境與街角的中途」顯現不安與期盼，到下段羊、衣櫃、耳環、犄角與納粹黑色倒三角等暗示，成功烘托了主題。「作者以曲折的語言清楚表達自己！」她深受感動。

焦桐聽完陳育虹精細的解讀，十分認同，稱賞它欲言又止、意在言外的語言藝術。向陽表示〈沉淪〉亦為同志題材，但〈孽〉呈現被主流社會拋棄、抵制的情緒更幽微深刻，第二段尤佳。陳義芝則較欣賞〈沉淪〉，雖然〈孽〉表現受壓抑的情慾十分強烈，但「孽」本身已帶有既定概念，少了聯想空間，故稍減色。

〈無題〉

焦桐喜歡這首詩的細節描寫，第二段十分漂亮，可惜缺乏整體效果，有些引喻失義。陳義芝覺得在生活描寫的意涵上較淺薄，延展性和衝擊力不夠，卻欣賞這位作者的語言，認為他有寫詩的才情。

〈房間〉

向陽表示這首詩不容易，試圖通過房間來表達自我、社會與世界的關聯，以「門」的開關暗示人際關係的離合，並擴張到國際事件的反省，整首詩言說、論述的企圖強烈。陳義芝認為作者的確有表現企圖，但許多語彙連結濃稠，較難形成「感發」情境，而拘囿於左半腦的概念性解讀。

〈遺忘〉

路寒袖肯定作者書寫父母破裂婚姻的勇氣，如此題材在高中文學獎中並不常見；技巧雖不成熟，詩中比喻卻令人深思。

〈城市和我們之間仍未風乾的〉

此詩表達城市百無聊賴的生活，向陽認為第一節和第三節的時間描述有些失敗，第二節的城市觀察很好，但不堅持。

〈沙漠三年──致自殺的建中生與畢業前夕〉

此詩為焦桐心中的第一名，整首詩流暢而含蓄，筆觸清淡，有效地節制情感而使批判飽蘊力量。焦桐亦讚賞此詩的音樂性，穩定，徐緩，綿延敻遠，充滿敘述魅力。「如果可以，我想為你記得」，動詞簡單而漂亮，不炫技。

向陽同意焦桐，此詩處理悲傷之事而不用悲傷字眼，有傳統現代詩的抒情美感。路寒袖則認為此詩第二節的三四段有些失手，雖有淡筆，但整體表現失衡。

陳育虹也認為第一節較第二節佳，兩節的「你、我、他」可再明確；焦桐為作者辯解，「你」可以指不斷逝去的人。陳義芝舉陶淵明的形影神詩為例，說明「組詩」必須與敘述對象緊密扣合，題目可再縮小，並受此作者真誠的情感打動，支持他得獎。

◎二票作品的討論

〈LOG in：青春社群網站〉

路寒袖和向陽欣賞作者轉化網路用語，以有機的語言重組成詩。焦桐卻表示此詩意象亂竄，思緒斷裂，缺乏中心思想與「詩味」。陳義芝提醒作者，詩並非資訊與材料的堆疊，必須掌握情韻，而整首詩凌亂的空格與空行亦無道理可循。

〈喪禮上的巨大包裹〉

這首詩在講故事，焦桐認為「包裹」是重要意象，卻草草交代，文字缺乏景深。陳義芝欣賞此詩的敘事企圖，作者凝視死亡，軀體如包裹，包裹又像房屋，進而涵納人生斷片。他讚美作者的靈光，找到適當的切入點，加以渲染發揮。

◎三票作品的討論

〈沉淪〉

陳育虹喜歡此詩在「陽剛」語氣裡暗藏轉折，語言靈活，情緒赤裸而飽滿，將不安、自責、煎熬、決絕等融入詩中，有波特萊爾華麗誇張的氛圍，是一首很「感官」的詩。路寒袖和陳義芝皆欣賞作者的「長句」，在情慾的連綿波動後，繼之短句，節奏感強。陳義芝讚嘆「雙唇緊閉看欲念去來」：「這孩子早熟到驚人！」

向陽卻認為此詩長句像空洞的吶喊，並指出此為「文字」使用上的問題，故未感受到作者的「激情」。焦桐說他也必須扮演「攻方」，第一節海和月光重要的意象出來，其後卻無經營；而長句中形容詞和副詞疊床架屋，文字概念化，缺乏剪裁。

陳義芝和路寒袖為作者說話，「熙熙攘攘的空巷」有現實跟心理二重反映，看似矛盾但反常合道；而「落葉染紅耳垂下滲全身」是聽見「慾望的聲音」，故由長句接續。陳育虹再為他拉票：「句子的參差不齊就是一種張力、一種對抗，在purpose和passion中，我感受到作者的熱情。」

〈耳朵〉

焦桐認為這首詩非常精采，情感含蓄而使詩意表露深刻，比喻漂亮，用觸感描寫聽覺十分高明。陳義芝認為此詩有象徵主義詩人的「應和」手法，整首詩看似清淡卻指涉分明。

陳育虹認為作者以切身感官經驗寫一位聽障人士的心境，題材特殊；只是結尾處有些失手，詩意未能凝聚。向陽表示此詩過長，段落分散，以致焦點模糊。路寒袖表示以雛鶯比喻助聽器不恰當，鶯是發聲，而非接收；陳義芝解釋「雛鶯」並不一定代表助聽器，亦可象徵「微弱的聽覺」。

◎四票作品的討論

〈賴比瑞亞，你看過鳳仙花嗎？〉

焦桐有相關的實地採訪經驗，認為此詩善用對比，寫「娃娃兵」在第三世界國家遭受的苦難，情感留白相當動人。向陽建議作者可將題目的賴比瑞亞抽去，擴大詩的涵容性；並讚賞此年輕作者有寫作企圖，題材和意旨值得鼓勵，最後的問句意在言外，更加深現實的殘酷。陳育虹為了此詩特地去翻了非洲大地圖和各國國民所得，欣賞作者以鳳仙花的種囊爆裂扣合賴比瑞亞的戰爭和毒品問題，只是詩中「艾琳」和「Jumping Betty」一段敘述可再清晰。

除了主題關懷，陳義芝亦讚賞此詩的音韻表現；整體敘述路徑穩妥，卻易流於制式。路寒袖認為此詩語言淺白，但過多的「訊息」降低了感同身受的溫度。

〈對妝記〉

對陳育虹來說，此詩以鏡中距離寫自我認同的猶豫與不安，面對他人，生活又是一場僵化無奈的儀式；缺點是「文氣」稍重，後段過於散化。陳義芝看見作者設定時間之用心，以「晚春」烘托心境，全詩辯證「本真」與「化妝」的複雜關係，觸及真實與虛偽的探索，是他的前三名。路寒袖表示此篇文字的細緻度是入圍決審的作品中最好的，輕重拿捏得宜，其中有憧憬、想像，卻又害怕受傷，耐人玩味。

向陽贊成三位說法，此詩用語文雅，寫出青春和社會體制的對話，找尋自我本色，修辭和內在意涵都不錯。

焦桐則繼續扮演攻方，指出此詩題目雖好，但如「杜鵑花季攀到了沸點」、「唯有青苔的步履悄悄造訪的階梯」等句修辭累贅、比喻過度，語言不準確如「鼻影以皴法堆疊……」認為作者未能妥善掌握詩的語言，他難以進一步支持。

第二輪投票

經過充分討論，向陽放棄〈城市和我們之間仍未風乾的〉，剩十二篇進入第二輪投票。因此次評審對作品意見分歧頗大，經每位評審表態，最後決定對每篇作品都給予分數（依名次高低分別給12～1分）。

投票結果：

〈蜉蝣日記〉27分（陳育虹6、陳義芝4、向4、焦3、路10）

〈賴比瑞亞，你看過鳳仙花嗎？〉49分（陳育虹10、陳義芝9、向11、焦10、路9）

〈孽〉42分（陳育虹12、陳義芝6、向9、焦11、路4）

〈無題〉22分（陳育虹3、陳義芝5、向1、焦7、路6）

〈沉淪〉42分（陳育虹11、陳義芝12、向3、焦5、路11）

〈對妝記〉50分（陳育虹9、陳義芝11、向12、焦6、路12）

〈房間〉21分（陳育虹4、陳義芝3、向10、焦2、路2）

〈遺忘〉17分（陳育虹2、陳義芝1、向5、焦1、路8）

〈LOG in：青春社群網站〉22分（陳育虹1、陳義芝2、向8、焦4、路7）

〈喪禮上的巨大包裹〉32分（陳育虹5、陳義芝10、向6、焦8、路3）

〈沙漠三年──致自殺的建中生與畢業前夕〉39分（陳育虹8、陳義芝7、向7、焦12、路5）

〈耳朵〉27分（陳育虹7、陳義芝8、向2、焦9、路1）

最高票的〈對妝記〉總計50分，評審一致同意給予首獎。〈賴比瑞亞，你看過鳳仙花嗎？〉49分為第二名。〈孽〉、〈沉淪〉皆42分並列第三名，平分第三名和一名優勝的獎金。而〈蜉蝣日記〉、〈喪禮上的巨大包裹〉、〈沙漠三年──致自殺的建中生與畢業前夕〉、〈耳朵〉四篇不分名次並列優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