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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31 19:10:52瀏覽888|回應0|推薦2 | |
失重 初識W的那天,我把它寫進筆記本裡,附註:三百零七。 那時早已過了上學時間,緊鄰公園的人行道上只有我低著頭認真和手上的水煮蛋進行分不清到底是剝殼還是剝蛋白的奮戰。髮絲被汗水網羅,幾縷親密地服貼在頸肩爭寵討存在感,我煩躁地一把抓起,頭頂上的樹葉突然嘩啦嘩啦大把灑落像是有陣巨風聽到我的願望,我猛然抬頭恰好對上了逃脫綠葉束縛的陽光扎人,散落的葉和隱身其中的少女奢侈地反射夏日狂熱的光,興許是空氣中的細塵躁動,那瞬間的空氣看起來閃閃發亮。 直到枝葉再次抓住脫逃的烈陽而少女落地,粉塵經過一陣悉悉蘇蘇後陸續安靜。少女及肩的髮狼狽凌亂,頸邊的髮間夾了兩片淺綠色的嫩葉。外星人?通緝犯?我盯著她右邊額角上一片大約是十元硬幣大小的瘀青,在神經傳導經過大腦以前,先遞出了手上的水煮蛋。她抬頭像終於從平行世界中跌回此地,迷茫地仰視著我,似有些不安地突然開始一連串快速解釋她爬上樹只是為了看隔壁的樹上新築的鳥巢絕對絕對絕對,絕對不是奇怪的人。 以為是手心出汗的黏膩,順著她困惑視線的最後落點我才發現手上的水煮蛋不知何時已經被捏得稀巴爛。天啊原來我才是奇怪的人。紅潮衝上了臉頰,我迅速收回手,換了左手拎著的塑膠袋裡另一顆完好的蛋。 謝謝。她拍拍屁股上的灰塵站了起來,和我穿著同樣的制服,學號的開頭也一樣,卻比我高了將近五公分。她將水煮蛋按在淤青上滾動。這個瘀青是前天我在找我們家的貓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的,她解釋。我沒有把妳當作怪人,我說。謝謝,我也是。她憋著笑。 回到家後我打開筆記本,在長長的表格下面多填了一行:W,性別女,隔壁班,危險度三顆星半,三百零七。
後來許多個睡過頭乾脆翹半天課的日子我都會去那個公園,若W也在,我就坐在鞦韆上,每晃三下就用腳尖輕蹬一次地面,保持著小幅度的前後搖擺,看她在三公尺外的蹺蹺板後面忙碌。我總說她忙碌,是因為我根本無法明確說出她到底在做什麼。蹲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道是在看什麼,仰頭看樹梢偶爾還用食指抓抓下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我心血來潮時會問她兩句,但大多數的時候,我更覺得自己是在玻璃窗外觀察一種未知生物。 她能流利地背出家裡養的四隻狗兩隻貓三隻鳥七條魚一隻蜥蜴甚至還有三隻大蜘蛛的品種以及她為牠們取的名字,卻不一定能在五秒內想起班上的十一號二十三號或者三十七號是誰。每個女孩都必須隸屬於某個小圈圈,但她獨立於所有束縛的框線之外,與每個圓圈擦身,忙於追逐四處調皮逃竄的小動物。 她大部分的時候會把長度尷尬的頭髮紮成短短的低馬尾,說起偶像明星時興致缺缺,談到時尚潮流時也意興闌珊,只有提到各種生物尤其是特別冷門的動物時會雙眼發亮開始長篇大論。W讓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蝸牛。」她揹著書包蹲在地上,指了指落葉堆的一個角落,和枯褐的葉完全一個顏色,在陰影裡的那部分根本看不到。「我最喜歡的動物。」 我說怎麼不是更奇怪的動物,她看了我一眼無奈地撇嘴,「小時候覺得蝸牛好辛苦,時時刻刻都得揹著一個重重的殼。長大以後才知道其實蝸牛殼既沒有很重,也沒有很堅固,卻是牠們唯一的保護,不論如何都得揹著,離開殼,也就死了。」 「如果殼破了一個洞呢?也會死嗎?」我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那隻蝸牛的殼,W的手也馬上向我招呼過來。 「當然沒有那麼脆弱,為了求生,牠們會自己修復受傷的殼。」她倒了一點水又放了一片嫩葉在蝸牛即將經過的乾燥的枯葉上,我學她的動作也放了一片葉子上去,然後揉了揉蹲到快沒知覺的腳,跳起來拉她的書包。「書包我拿走啦,每天揹那麼重,妳又不是蝸牛!」常常用各種理由請假的W總說,學校沒讀到的書,還是要自己回家讀。 我抱著她的書包跑開,知道她不會追來,少女們擅長的遊戲我們一概不玩。第一次伸手卻被W閃開以後,我漸漸明白我可以和所有朋友親暱拉手,但和她不行。 不論是聰明還是本能,W選擇了一種大家可以忍受的怪,掩飾另一種,但她小心翼翼窩藏著的秘密在指尖在髮梢在衣角在鞋尖在她尚未發現的角落淘淘不絕地自言自語,在所有女孩都急於綻放的年紀,她粗糙而強硬地護著花瓣,試圖蜷縮成花苞未開的樣子。 那樣青澀而稚嫩的偽裝卻讓人更想打開她,或輕柔或粗暴。 背對坐在蹺蹺板上的W,我開始考慮把筆記本上的危險度再加半顆星。
記憶中,蹺蹺板一直不是個太熱門的遊樂設施。國小的下課鐘聲都像是賽跑時裁判喊的預備,老師的一聲下課是槍聲,碰的一聲全部人都往外衝。女孩子們的共同目標是那稀少的四個鞦韆,最先坐上去的人可以緊緊抓住兩旁的鐵鍊,仰起下巴對著其它氣喘吁吁的孩子們說,妳們要排隊,我先玩。 我總是搶不贏那些跑得特別快的女孩子,只好坐上乏人問津的蹺蹺板。S是屬於跑得快的那群,但她說:「蹺蹺板至少要兩個人才能玩。」 我和S在蹺蹺板的兩端一上一下聊了一學期的天,像是要認證些什麼,我偷偷指認了我喜歡的男生給她看,她也附在我的耳邊說了心儀對象的名字,交換了所謂「絕對不可以說出去的大秘密」。 小時候我們把秘密當作能計量的砝碼,給出去越多,自己就變得越輕,而對方越重。 一開始我們都怕重,一股腦兒往外丟,直到我們輕到失重。 那天S穿了一件碎花洋裝,不能像平常一樣兩腳開開地坐在蹺蹺板上,只能讓雙腳放在同一邊側坐。在我意識到這個坐姿有多麼危險之前,她已從最高點輕盈躍下,飄起的裙襬擋不住陽光,直射進我猛然收縮的瞳孔。 她為了跳離而施的力把我拋向空中,然後重重摔下。所有重量在一瞬間都被掏空,我輕得像是快飄走,緊抓著握把的手讓我被扯回地面,蹺蹺板撞到半圓形輪胎而又上下微幅餘震了幾次,有些什麼在同時被震碎了。 「我不玩了。」她說。即使穿著裙子,她還是屬於跑得快的那群。
我從未看過W穿裙子,她說這樣爬樹翻牆鑽洞都很方便。W每天放學後的任務就是把家裡養的每一隻動物都找齊一起帶回家。通常會在那個公園裡,因為以前都常常帶牠們去那裡玩,她說。 我坐在W的桌子上,占了三分之一桌面,催促她收東西快一點,冬季天黑得快,再晚就很難找了。 她拉拉我的袖子要我下來,每天放學都闖進別班的教室難免引人注目,她四處看了一圈,微皺眉小聲對我說:「沒關係嗎?」 我抱起她放在桌上準備要收進書包裡的一疊書,撐開我空癟癟的書包,「沒關係,這重量我還可以揹。」W聽到我這麼說也只好配合,開始叨唸她揹習慣了自己揹就行了。 我不理她,自顧自清理書包底層的雜物好讓書放得平整,掏出筆記本時才想起似乎一個星期沒有更新內容了,W是該改成一百七十五。 快啊天都要黑了。這下換成她催促我,我把筆記本收回書包,也許今晚會記得吧。
後來我再沒見過S。 原來全世界都知道她要轉學了。那天我第一次翹課,一個人坐在蹺蹺板的一邊,自己蹬著地面一次又一次飛起然後墜落,眼睛被陽光刺得生痛,只能一直流淚,直到我熟悉了那失重的感覺,直到屁股摔到麻木,直到我忘記S留下的爛理由,不知道該怎麼說再見,乾脆不讓我知道?見鬼。 我回到教室,大喊我再也不玩蹺蹺板了。同學們看著滿臉鼻涕眼淚的我不知所措,一個女生結結巴巴地說,以後盪鞦韆都先讓妳玩。 但我不再去搶鞦韆,我迷上了躲貓貓。躲在一個明顯的地方,讓鬼第一個衝到我面前:「啊哈!發現妳了!」或者自願當鬼,故意不去把人找出來,直到她們終於受不了而跑出來驚慌地控訴為什麼我不去找人。我會一邊陪笑一邊因她們的表情感到安心,好像我是真的那麼重要。 我開始只相信傷害,因為只有傷口是誠實的。
W說,她也常常玩躲貓貓,不過是和她的寵物一起。 「當妳的寵物一定很幸福。」 正撥開灌木叢尋找她家短毛貓喬比的W回頭問我為什麼。 「妳很愛牠們。」 她聳聳肩,「就算我再愛牠們,牠們也不會知道。」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坐在鞦韆上,在低空下壓腳尖,鞋底觸到粗糙的地面,用摩擦力停下前後小幅擺動的鞦韆。W看著我,好像想確認些什麼,但我只是微笑。說得有道理,最後她說。 「而且妳絕對不會拋棄牠們,對吧?」 「當然不會。牠們不是我的寵物,是和我住在一起的朋友。」 雙腳往地上一踢,盪鞦韆一下子飛得好高,我看著似乎伸直膝蓋就能碰到的天空,熟悉的失重感在半空中揪住我的衣領,惡意地笑。 W的聲音在風中零散,似乎是問我為什麼不養寵物,我朝地面喊我不敢啊因為太吝嗇了,怕會節省到忘記給牠們買食物,而且我也不喜歡取名字,好麻煩。 對寵物妳也吝嗇? 「對誰我都吝嗇。」我說,在鞦韆快到最高點的時候順風高速躍下。風聲蓋過W扭曲的大罵,她現在大概也覺得失重吧,我猜。
我越來越常做惡夢,夢到W把我從十公尺高的鞦韆上推下來,夢到她在擺滿尖石頭的路上絆我一腳,夢到她搶走我的筆記本,大喊妳這個膽小鬼。 每次我驚醒時都會去找那本筆記本,S送給我的,封面是兩隻好可愛的毛絨絨的小白兔讓我曾經根本捨不得用的筆記本。我在S離開後的第二十二天打開了它,在第一行寫下她的名字,後面附註:負二十二。 營隊的隊輔是三,出國時旅行團的男孩是十一,國二的轉學生是六百九十,高一認識的朋友是一千零二十三。筆記本的第一頁我只寫了四個字:注意安全。依據危險度和剩餘時間可以操控親密和疏離的比例,因此每次歸零而該擦去一個人的記錄時,我都能毫不留戀地把墨黑的橡皮擦屑屑丟進垃圾桶。在S變成負三百六十五的那天,她也被擦去了。 W的附註寫的是一百零三,但事實上應該是八十一才對。我初次在捧著這本筆記本時感到不安,試著說服自己只是被剛剛的夢給嚇的,力氣不大的W怎麼可能搬來那麼多大石頭把我埋起來然後活活悶死。 但越想我只是越慌,W,那個亂糟糟的很迷茫的少女,居然開始有能力傷害我了。 我拿起橡皮擦,把一百零三的一和三都擦掉,只留下中間的零。真好,她再也無法傷害我了。我抱著筆記本重新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沉沉睡去。 我一直都相信把任何東西交出去以後,就要不回來了,但在我們什麼都還沒給出去之前,一切都還來得及。所以我還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
S離開後,其實我仍偷偷玩過蹺蹺板,一個人。 我把雙腳放在同一邊,像個小淑女的姿勢,一遍又一遍練習怎麼在最高點優雅地跳下。 回家前,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需要害怕了,如果還有下一次,我會比任何人都先跳下。
離開一個人總是比接近一個人容易,尤其像W那種恰好剛懂事的人。 那種人,不會哭著跑來要原因,不會在背地裡說妳壞話,也許會打從心裡恨妳,一個人在被窩裡咒罵妳,但依然會很有禮貌地保持距離,不管肚子裡有再多消化不良的問題都只會遠遠地看著妳,還有妳身旁的新朋友們。 最後一個去找她的放學,我沒有抱起她放在桌面上的書,也沒有認真聽她說她假日去動物收容所的故事,只是不斷想著前一天晚上的夢境。「我不玩了。」在她收好東西之前我跳下桌面,不管她錯愕的表情懂了多少,揹著空癟癟的書包留下自認是瀟灑的背影走了。 我唯一害怕的是W依然會輕易原諒我,好像她已經輕得再沒什麼東西能掏出來,好像再承受多少都沒關係。我需要她恨我,甚至希望她能四處散播我的壞話或者狠狠揍我一拳,好像我所有的惡意可以就此被抵銷,她也不是多好的人,我們只能算是彼此彼此。 我不再經過W的教室,不再走近那個公園,但每天窺視她。她變得很準時在上學時間進教室,沒人繞在她身邊所以更沉默了,不再把蜥蜴皮皮帶來學校,放學時一個人揹著好重的書包離開,好像更瘦了。 我蒐集她每一個疑似受傷的特徵,用以日日夜夜鞭撻自己,彷彿傷害一個全心全意對自己好的人,就只能用全心全意的疼痛來償還。 甚至我以為會痛苦得睡不著,我以為哭腫的眼睛應該會脹痛得無法安寧,但事實卻是,我每夜都睡得異常安穩,安穩得讓我更受折磨。
W真正的歸零日那天我沒去偷看她,因為我再也不用,也再也不能每天確認她還受傷,只要相信她會厭惡我一輩子。 我最後一次走進教室收拾剩餘的物品,毫無準備就看見W在那裡,站在我的座位前,沒有被用心整理過所以髮尾亂翹的及肩亂髮已經消失,到耳上的俐落短髮大概爬樹翻牆鑽洞都很方便。我掉頭就想走,她也沒叫住我,只用剛剛好的音量淹沒我的耳膜。 「沒關係。我就是想來告訴妳,已經沒關係了。」 空氣很悶熱,無風能吹起葉子,我裝作什麼都沒聽見,手上剛從朋友那邊收到的玫瑰花束被我捏得變形,尖刺都已被剔除,我輕易折斷細莖。 我開始相信W比想像中更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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