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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賭徒與祢的板凳 ◎陳威羽(正義高中一年級)
2014/10/31 19:03:41瀏覽771|回應0|推薦0

賭徒與祢的板凳

 

  「阿嬤,媽祖婆攏嘸愛和我抬槓餒。」十歲的小憨孫一臉狐疑,拿著香揮來揮去。

  「媽祖婆可能出去嘸閒啦!」蓮霧阿嬤接過香,插入爐中。隨後拉開櫥櫃的門,抓出一卡麻布袋,用鐵湯匙舀出半匙檀香粉,倒入供品中央的小香爐。

  神廳在三樓,天花板被成天飄轉的檀香煙薰成褐色,連同媽祖婆項上的金牌一起蝕黑。蓮霧阿嬤每日早上八點都會上樓敬茶,取下三媽面前,蓮花底蘊的陶瓷杯。換好茶水,就在香爐上逆時針繞三圈。事畢,她會順風耳和千里眼的注視下,踢開鐵門,坐在陽台的板凳上,吸取夾混著海風的檀香味,她說這樣可以和媽祖婆「抬槓」。

  「按呢,我家己去找媽祖婆喔!」小憨孫語聲未落,已點起三炷香,赤腳踩上大街。

  蓮霧阿嬤又吸了五分鐘,才突然驚醒似的直起身子。她抓起餐桌上的速克達鑰匙,塞入牛仔褲右邊口袋。進房找了一件桃紅外套,走出門,順手取了一副全黑墨鏡和一張板凳。她跨上豪邁一二五,沾滿泥沙的鞋踩落打檔器,轉開引擎,破裂的儀表板上,數字一直停在一四零。她催開油門才發現安全帽忘在門口,幸好腳踏墊還擱著那張小板凳。

  前年三月二十三日媽祖生,蓮霧阿嬤死兒子。

  她一再回憶起那個場景:啤酒一手開過一手的餐廳,青年們個個都被酒精浸昏,個個臉紅得像是關聖帝君。北京奧運還打得火熱,平時冷門的運動都瞬間爆紅。店內電視正在直播跳水決賽,一群中年人決定「選拔」一人來代表枋寮參加。蓮霧阿嬤的兒子向來最會划拳,這次卻輸得徹底。他跳下水時掀起了巨大的浪花,朋友們驚呼「出國比賽」,直到許久不見人頭浮上,他們才開始慌張起來。

  他被撈上岸時,已是一具擁腫屍體,蓮霧阿嬤卻把他看成一尊彌勒佛。年輕媳婦過沒多久也失了蹤,據說跑回了澎湖娘家,蓮霧阿嬤不敢問也不敢去找,想著小憨孫留著就好。小憨孫有天夜裡,忽然大哭,說要找爸爸,隔天傍晚一頭栽進浴缸,摔出一池鮮血,急送枋寮外科。小憨孫術後智商倒回四歲,蓮霧阿嬤在急診間的走廊間奔來跑去,大吼大叫卻沒人能夠翻譯。

  今年三月十五,保生村口大陣仗。

  廟埕委員總說每逢此時保生大帝要和媽祖打聲招呼。搭好棚帳,鐵架上擺大紅圓桌盤,圓桌上供品多樣,卻從來沒人吃過,更沒看過保生大帝或媽祖前來「聞香」。蓮霧阿嬤跳下豪邁一二五,走近保安宮廟廣場上的自動販賣機,投下兩枚十元硬幣,滾落兩瓶生活泡沫紅茶。他一邊在心裡盤算著,待會可以給孫子喝;一邊倚著石獅額頭,解開吸管套,喝一口透心涼。午時到,人潮漸多,鞭炮大叫。蓮霧阿嬤的機車被推倒在地,她趕緊上前攙扶。「毋是良辰吉時。」她想。

  油門催,風風火火飆出了保安宮,蓮霧阿嬤雙腳依然踩在板凳上。掛在電線桿兩端的「歡迎光臨保生村」紅底白字布條,迎風飛舞,龍頭往左一轉,即進枋寮漁港。入口柏油沒鋪好,坑坑洞洞如隕石轟炸。蓮霧阿嬤將機車停在漁會樓梯口處,墨鏡摘下,桃色外套塞入機車座墊內。漁會牆面鋪滿小灰石,藤蔓叢生,內裡空間不大,約能容下三十名老人在裡面大跳土風舞。沒料到剛好碰上周日,門反鎖,從窗框看向裡頭,只亮了盞燈,有個穿汗衫的老男人,正同時講著兩支電話,很忙。

  漁會左邊有間窄陋的黃漆鐵皮屋,鐵皮屋僅有一片鐵門一扇窗,窗口架了台舊型大同冷氣,轟轟作響。蓮霧阿嬤轉開喇叭鎖。麻將牌互撞的聲音迴盪在十坪大小的鐵皮屋內,菸味瀰漫,一隻黑狗蜷伏在冷氣機下方,稱得上家具的僅一張舊沙發和麻將牌桌,裡頭溫度低到幾乎能夠保存屍體。

  「哎喲!恁遮夭壽的,嘸去保安宮鬥跤手,擱佇遮咧游湧喔。」蓮霧阿嬤操起罵小孩的口吻,將麻將桌四邊的中年男人罵得狗血淋頭。見小憨孫坐在角落的褐色皮革破沙發上,心中再燒一把火。

  「蓮霧嫂仔,妳嘸去顧蓮霧喔?」其中一名著白色POLO衫挺著酒桶肚的男子開口問道。

  「顧你的懶胇仔啦!囝仔攏走出來啊,嘸緊來找敢會當?恁遮歸工『博筊』的人,嘜教歹囝仔大小就謝天謝地囉!」蓮霧阿嬤嚥了口水,走到小憨孫面前:「你啦,講欲揣媽祖婆,揣來遮學游湧哦?」

  「爸爸以前帶我來遮的時袸,攏講媽祖婆會佇遮保庇伊,賺大錢喔!」小憨孫童言童語,手舞足蹈地說。蓮霧阿嬤像吸到了氮氣,忽然吐不出話來。麻將互撞聲沒因為這段話而停下,所有人都繃著臉,緊閉唇。

  「冷氣關卡細唉,會寒餒。」頂著蓬頭垢髮,坐在冷氣正對面的黑瘦男細聲地說。酒桶肚男抽出口袋中的冷氣遙控器,將冷氣上按兩度,拿起裝著麥茶的紙杯,啜了幾口,緩緩移開大拇指遮住的牌──

  「胡了!」他大喊。鐵皮屋裡的沉重氣氛,頓時鬆懈下來。「好啦,我先來走啊。」蓮霧阿嬤牽起小憨孫的手走了出去,四名男子對她點了點頭,紛紛喊:「順行哦!」黑狗也直起身子,送客似的吠了兩聲。

  蓮霧阿嬤的兒子電子科畢業後,隨即被徵召入伍。退伍後學校知識全還給了老師。後由親友引介,跟著漁人出海,灑起魚網。半夜出海,總是先點三炷香向媽祖「請平安」。中午漁市忙完後,隨其他較有資歷的船員,走進漁會旁一間不起眼的鐵皮屋,一起洗麻將牌堆。他們會在天色全黑以前離開,總帶回了全身菸味。「你掠魚是擱去博筊是毋是?你哪遮閒就來鬥顧蓮霧啦!」蓮霧阿嬤忍不住,總在晚飯的餐桌上丟出這句話,「阿母仔,妳毋知啦。我掠魚的時袸,攏坐媽祖婆保庇的椅條仔,會賺大錢啦!」

  每年三月二十三,保生村拜媽祖,總會輪流宴請流水席,家家戶戶會將媽祖婆請往騎樓,讓媽祖婆看看,信徒們為祂舉辦的祝賀盛宴。請媽祖婆下來前,得先把方形折疊桌佈置成臨時神龕,這段期間,要有人負責將媽祖神像抱在胸前。有一年輪到蓮霧阿嬤一家請客,那時她的兒子年方六歲,自告奮勇抱媽祖。蓮霧阿嬤試了多張折疊桌,竟神奇地全都鏽壞,只好囑咐鄰居,前去村口的五金行重新購買。小兒子不耐長時間的等待,跑回倉庫翻出一張矮板凳,坐在麻將正打得起勁的村長旁邊。幾輪過去,神桌已佈置好,村長三場連勝,直讚抱著媽祖神像的蓮霧阿嬤的兒子,還包了兩百塊給他吃紅。那是蓮霧阿嬤的兒子,第一次自己賺得一筆獎金。

  「今仔日作風颱,你擱欲去掠魚喔?」凌晨三點半,外頭風雨大作。蓮霧阿嬤被兒子的腳步聲吵醒,起身問道。

  「風颱天嘸人去掠魚,按呢阮哪掠到魚,就會賺卡濟啊!」語聲未落已套上雨衣,走入風雨。

  這天中午,兒子回家立即甩上房門,將頭埋進枕頭直到隔天早上。「到底是發生啥麼代誌?」蓮霧阿嬤不安地問。「船長乎海湧捲去啊。」兒子語氣十分平靜,卻帶有深深的悲哀。一週後船長的漁船被拍賣,兒子將放在船上的私人物品帶走,包括他宣稱有媽祖加持的板凳。「阿母仔,我轉來作伙顧蓮霧好嘸?」

  「你敢會嘴乾?這罐紅茶乎你飲啦。」蓮霧阿嬤將手中的紅茶遞給小憨孫。小憨孫接過便大口牛飲,像是身上水分都被冷氣風乾。

  下午兩點漁港的風漸大。

  坐在堤防上,等魚上鉤的釣客不在少數,岸緣的藍色柵欄雖每隔五十公尺就綁個大黑垃圾袋,卻還是遍地菸屁股及發黃的衛生紙。枋寮漁港灣內呈U字,兩端有座藍色跨港水泥大橋,方便通行來往。橋墩旁設有巡防艇專屬碼頭,標示牌上,掛了隻早已褪色的紅白救生圈。繩子繫著兩艘海巡署的小型巡防艇,後方則是逾百艘的民用漁船搖搖晃晃(金達興、新臺豐、明聖財……盡是些想賺大錢的響亮船名),綿延到U形的另一端。堤防的西邊是一座頂著巨大海螺的瞭望塔(螺殼延伸的角早被海風削平),常有海巡人員在裡頭,遠眺海面。

  「阿嬤,妳帶我去彼個大露螺好嘸?」小憨孫手臂挺直,指著大海螺說。

  「行到遐阿嬤的跤頭塢會凍袂條啦,阿嬤帶你去彼邊的紅燈塔啦。」

  燈塔離漁會約五十公尺遠,小憨孫興奮地衝到塔下,留蓮霧阿嬤一個人徐徐走近。

  「阿嬤,這頂面是寫啥貨?」小憨孫指著燈塔底以標楷體刻成的幾個字。

  「阿嬤阿嬤攏乎你叫,是袂等一下喔?」蓮霧阿嬤扶著腰桿,看了一下說:「危害資源,遺害子孫啦!」

  「啥麼是資源?」小憨孫問。

  「海裡的魚仔尬你邊仔的衛生紙攏是啊……」

  「哦……」小憨孫似懂非懂。

   「蔡屎欸,蓋久嘸看到你啊餒!是去叨位?」蓮霧阿嬤忽然向一旁補破魚網的老人搭起話來。

  「就這陣子破病啊。之前乎魚鉤仔勾到跤,嘸幾工就腫尬哪豬頭咧,去看醫生就講啥麼蜂窩性組織炎,愛去住院啦!」蔡屎伯將一旁黑色收音機轉小聲,皺著眉頭說。

  「你嘸卡小心,我看新聞佇咧報,講哪嚴重會出人命喔!」蓮霧阿嬤也皺起眉頭,好像受著同種痛。

  小憨孫看準兩人將話上許久,便脫下拖鞋,夾帶一身汗臭跑回機車。他發現鐵皮屋的冷氣已經停歇,漁會內的老男人,不知幾時也已離開。沒了燈光的漁會建築,活像是一座死城。機車的鑰匙沒拔,小憨孫見機拔下,並將放置踏板上的板凳抱在胸前,沿路慢慢走回。黃昏漁港小吃開始營業。保安宮的香客及看夕景的觀光人潮魚貫湧入。小吃攤販賣的食材皆是早上剛入港的新鮮貨,吻仔魚煎、吻仔魚嗲、吻仔魚羹、吻仔魚丸、吻仔魚粥……小憨孫走近其中一家攤販,想拿走一份包好紙袋的吻仔魚嗲。

  「小朋友,你敢有錢?」一名臉上滿是青春爛痘的國中生,朝他走來。小憨孫的手往回縮,將板凳抱得更緊,搖了搖頭,往紅色燈塔的方向跑去。

  天空紅透半片,夕陽像發了高燒的圓潤臉龐。漁港多了許多看夕陽和買小吃的觀光客。小憨孫跑回紅色燈塔底下將拖鞋穿上,板凳放在柵欄旁,見蓮霧阿嬤還與蔡屎伯聊得不可開交。

  「阿嬤,妳的鎖匙嘸拔喔。」小憨孫將鑰匙遞給蓮霧阿嬤,吃驚的表情短暫地浮現在蓮霧阿嬤的臉上,隨即皺起眉頭,彷彿在責怪小憨孫又亂跑。「我腳會痠啊!」小憨孫連忙補了一句。蔡屎伯笑蓮霧阿嬤年紀大了,就健忘,小憨孫也跟著笑。

  「大家攏咧尬天公伯仔博筊啦。」蓮霧阿嬤看著擱在柵欄旁的板凳說出這句話。蔡屎伯沒驚訝,放下手中漁網,揚頭看著著火的天空說:「敢毋是?毋管是種田的也好,掠魚的也好,佗一個毋是咧博性命的?」

  小憨孫咬著嘴唇,沒去理會突然來到兩名老人間的哲學論辯,回到板凳乖乖坐下。眼睛緊盯觀光客手上的吻仔魚嗲。無意識間嘴角蕩下一條口水,右手掌搓了搓肚皮,轉頭看了下蓮霧阿嬤,她還在和蔡屎伯進行哲學對談。

  「阿嬤,我腹肚么,妳買吻仔魚嗲乎我吃好嘸?」小憨孫遠遠地大喊,周圍與紅色燈塔合照的遊客皆轉頭去看。蓮霧阿嬤急忙伸出食指放在唇上。

  「恁孫仔佇咧喊腹肚么喔!而且天遐紅,應該是欲落雨啊。時間也袂早,我欲轉去煮飯啊。」蔡屎伯起身拍落屁股塵土,捲好補好的漁網,提起工具及收音機向小憨孫揮了揮手,走調了。

  「等一下轉去就欲呷飯阿,你卡忍一下。」蓮霧阿嬤緩緩起身,走向漁會。小憨孫再次將板凳抱至胸前,抖掉腳掌上的沙土,確認穿好拖鞋後,趕緊跟了上去。他眼睛依然盯著遊客手上的吻仔魚嗲,忽然被地上的坑洞絆倒,板凳摔在眼前,裂開了。

  「對吼!阿嬤!我還袂揣到媽祖婆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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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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