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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兩棲類◎連品薰(曉明女中三年級)
2014/10/29 12:59:15瀏覽898|回應0|推薦2

兩棲類

 

海有兩種味道。

一種前勁很烈,像大浪粗魯豪邁的整片整片將你淹沒,身體裡每一滴海水都被喚醒,每一個原始的分子都被鼓動。

另一種味道就安靜的多。你會在它以鐘乳石滴水的方式在你身體中積滿了一片水後,才錯愕的發現有股淡淡味道從呼吸中漫溢出來。而隨著時間拉長,後勁會變得很鹹、很苦且久久不散,好像整個身體都要哭出來似的。

每次靠近海的時候,就會開始害怕中段突然的墜落,那是掉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的。而對於兩種極端的味道可以被時間銜接在一起,總也非常疑惑,但就像對黑鬍子,與爸,我從沒問過為什麼。

 

山上開始飄雨了,帶起了另一種青草折斷後的味道。我把思緒與目光同時收回,一手扶著墓碑,跳下高高的石牆。凝神揀了顆稜角銳利的畸零石,抓了黃白紅青橙五色紙摺半,把碑上的舊石頭隨手一丟。

一年一次我會上山看海。山與山中間就是我從小長大的,大概也會一輩子留在那裡的,濱海但不依靠海而生的城市。

這時山上吹來一陣強風,背後遠方的芒草海一陣騷動。風捲起原來壓在石頭下褪色的彩紙,一下子帶往海的那個方向。我也差點在碎石堆上打滑,站穩腳步抬起頭來時,一大片灰色的雲層飄過,天色瞬間暗了下來。原本鮮豔而飛揚的色紙頓時也像沾了水氣般黯淡了下去,在山下散了開來,低低飄過許許多多墳墓上方。它們一圈一圈的打轉、左右搖晃,但終究都還是無力的跌坐在土堆與石頭堆上。

而我突然被拉回了小時候那些習慣跟蹤黑鬍子的夜晚。那個時候我還沒看過真正的海,只記得路燈最後的聚光下,他頭也不回的往暗巷裡走去的身影,也像飄落在海面上、因潮濕而逐漸沈落的色紙,緩慢地褪色、分解,然後溶解在深海之中。

 

回憶中的黑鬍子身上就有很明顯的海的味道,他大口喝酒、大聲說話,渾身刺鼻味道。小時候我都用這種充滿侵略性、太靠近會不小心流淚的味道模擬海。黑鬍子的名字是六歲的我在童話書裡發現的,雜亂的鬍子打勾、猙獰的臉、沙啞的聲音與義肢的腿都打勾。我還曾在他的舊木箱裡發現了不會動的指南針、半截船槳與泡過水的航海日記。而媽身為黑鬍子的女僕,最大的工作就是打理好他的生活起居。我呢,身為黑鬍子的徒弟,最大的任務就是接受鍛鍊。我都這樣告訴自己。當然這是在確認過許多次以後,我為自己下的結論­——媽的女兒,與黑鬍子的徒弟。

 

徒弟要做的事情是什麼呢?從我收集來的各種資料,我又得出了另一個結論,那便是:殺掉師傅。為什麼呢總有一天有人會問我,為什麼要殺掉對你有恩的師傅呢?因為故事裡的小徒弟只有在殺死大海盜後,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海盜,並且解救母親。

所以那個時候事情很簡單:我從來沒有不反抗黑鬍子的時候。他長滿粗繭的大手從天上蓋下來的時候,我學會等他來不及收手後往旁一跳,然後在他往前撲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他身後往他身上狠狠的揍一拳或踹一腳。但我通常只會撞上黑鬍子肥壯的肚肉,只好順借向後彈之勢溜回我的小小艙房。有時候,媽會從房裡尖叫著跑出來抱住我,終止所有決鬥。我會拍拍她的肩,想告訴她不用擔心,這一切只是訓練。在我還沒殺死黑鬍子之前故事是不會結束的,我也會沒事的。但我知道媽不會懂的,媽是連江湖都沒見過的人,何況是海呢?

 

黑鬍子從來都沒有對我說過海的傳說,但我從他的身上聞得出來。倒是媽說了許多傳說中的爸的事,在我將頭枕在媽的大腿上時。她一再重複的告訴我以及她自己,爸其實是很溫柔的,爸是愛我們的,叫我不要怕他……

那樣的夜晚都極難入眠,因為媽總堅持要把我身上的淤血搓開,才不會讓外人笑。因此爸的故事總是伴隨著某種疼痛的儀式,將所有不能被承認的傷給搓勻、搓淡,讓它在皮膚底下自己消化自己。這也是訓練的一部份,我一再告訴自己,要學會忍受才能航向那片神秘的大海。

而我一直都知道,等到我快睡著時,媽就會把我轉移到枕頭上,然後輕輕敲著大腿,吃力地站起來,一跛一跛地走入長長昏暗的小巷遠方。沒出過幾次城的媽,認不得城中最大條的馬路,卻清楚記得老社區所有迂迴的小徑與隱藏的轉角,以及黑鬍子可能在的角落。

有一次,我也嘗試過暗夜突襲的方法。我知道就算是最剽悍的江湖大盜,喝醉的時候就是他死穴畢露的時候,因此我跟蹤媽,心裡預期著黑鬍子與他的兇惡手下喝酒咆哮的喧鬧場景。我們倆一前一後的經過了幾家比較大的Bar、幾家燈火通明的燒烤店、無數閃爍的破路燈與把自己藏在席子下面的遊民。走了好久好久,就在我幾乎要睡著了時,我發現媽突然加快腳步,往路的盡頭一個小小的背影走去。我勉強睜開瞇成細縫的眼睛,小路在微弱的燈光中左右晃蕩,一步一步都像走在暴風雨中被流放的小船上。越往前,那個縮起來的的背影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我茫然的忘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真的以為自己身在四面皆是黑色的浪的巨大海上。而路的盡頭,故事中世界的盡頭,就端坐在針尖之上……

 

媽其實繡的一手好針,但唯一有用的時候只在我褲子長度尷尬的年紀。媽唯一幫我繡的一件,是一件白裙,繡上盛開的紅花與枝幹。若不是在忙裡忙外的張羅家事,媽便會坐在處處露出棉花的沙發椅上,憑著忽明忽滅的檯燈,一針是一日,一個往復就是一年,一直到我十六歲。那大概是我的結婚禮服,海盜電影裡的公主與貴族小姐都是穿著這樣純白的長裙。我印象最深的一幕便是電影「鬼盜船」中,伊麗莎白因為裙子裡的束衣緊的讓她無法呼吸,而從陽台上落到海中。

媽大概是有所誤會,因為我是要成為海盜的人,是不能結婚的。

而在十六歲,女孩子可以訂婚那年,黑鬍子就把我趕出家門了。

以後你能活就活,不必再回來了。黑鬍子當時是這麼說的。

 

後來媽都趁著黑鬍子病重的時候叫我回去,這樣他就沒辦法大發脾氣。但更多時候她是謊稱黑鬍子病危叫我回去的。於是在各種班次的火車上,黑鬍子死了一次又一次。在我打敗他之前。我突然好笑的想起來,我們居然在等待中慌慌張張的跳過這個步驟了,小時候都沒有想過要是這樣的話故事要怎麼接下去。原本的小徒弟要怎麼成為真正的海盜?還有那些冒險、寶藏、格鬥以及偉大的航道……

然後一次又一次我走進家門,一陣香氣撲面而來,媽已經滿面笑容地在廚房裡張羅。媽看到我後馬上會丟下手中的鍋剷,拿走我的行李,拉開餐桌的椅子。媽已經記清第一班車是什麼時候會到,桌上都擺滿了剛上盤的各種炒青菜、滷三層肉與今早剛從菜市場帶回來的魚。大鍋藥燉排骨湯的熱氣蒸騰著我的臉,當第一滴汗流下脖子後,我就會感到異常的疲憊、胃口盡失,但媽還是繼續從廚房裡變魔術般的端出各種菜餚。明明就不可能吃得完那麼多的,就算家裡有三個人。我總是勸她不需要一次煮那麼多,然後後續好幾天都吃著日漸腐敗酸臭的剩菜。但媽還是會笑嘻嘻的說哎呀哪有媽媽不煮飯的道理,然後繼續幫我添飯、夾菜,提醒我要多吃魚,外面的魚都不新鮮。

會把他的病養壞的,走前我還是會說。況且我現在也吃不慣這些東西了,媽煮的菜的味道,三十年來都沒變過。但媽的電話還是愈趨頻繁起來了,會議中、聊天中、做愛中,尖銳的鈴聲像插入生活中的刺,我很有耐心地一根一根拔出來。媽,我還要工作,要交男朋友。媽說好,媽很開心的樣子,要好好賺錢、結婚、生小孩……要記得要回家來看你爸啊!昨天你爸,睡了一整天哪,如果看不到妳爸最後一面怎麼辦……說著說著媽又哭了起來。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能習慣。

如何一再跨越小時候跟長大的那個分野?

 

而我第一次見到爸,便是在他的喪禮上。

趕回家後我知道黑鬍子已經走了,因為家裡已經沒有熟悉的刺鼻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保存屍體用的很苦的藥味,從爸的身體裡漫溢出來。我站在最後頭,依稀辨認出爸躺在棺木中,臉上鋪了白粉,穿著白色的喪衣。幾乎像做了一生善事,要去做天使的人。在跟所有陌生人都握了手,講了幾句話後,媽帶我上前,我才看清楚爸身上的喪衣也繡著同樣的孤零零的一枝開著紅花的枝幹,從右腿後方逐漸環過整個軀體,緊緊綑著爸已經有些水腫的軀體。而爸的臉則是紅腫轉黑青的中間顏色,一邊僵硬揚起的嘴角和塌下的眉毛好像是看到我回家,那種似笑非笑的失望。

而我惶恐地又想起了小時候的伊麗莎白禮服,與黑鬍子,只好吞吞吐吐地跟媽說,家裡的日光燈太白太亮了,似乎不適合一場喪禮。

但媽只是緩慢而且溫柔的笑了。這樣妳爸就不會找不到路,忘記回來看我們了,她說。

 

從此我將白裙放進抽屜的最底層。但在每個夜裡,紅色的繡花便會刺青般的從皮膚底下浮出來,一圈一圈緊緊的纏繞我,像疾病透過血液纏繞黑鬍子,像母親抱著新出世的嬰兒,像戀愛中的女人四肢環繞情人。我在一個個慘淡的白日結束後,重回得知誕生世界的那聲淒厲哭喊,那個紋著母親的血的嬰兒。

「我們」從我們讓母親流血的那時就已經被定義。

而家,就是永遠、永遠的在一起。

 

懂了一些事情,開始每年上山掃墓後,我才知道植物也生這種病。圈著墳塚的樹叢上總是爬滿新藤,不管我每年怎麼砍。一開始妳會從看起來無辜可愛的青綠莖端嘗試尋找源頭,不久後便會發現它如蛇的軌跡,攀遍了樹叢最隱晦的內裡。這是一種天生依附的命,有一方必定要先死去,但更多的時候是同歸於盡,妳經常用力一扯就連樹的枝幹都一起扯了下來,只能徒勞地喘著氣。每年每年都一樣。總算有一次妳試圖從底部開始找,妳以為它還會是粗一點的青綠色,沒想到卻從土中竄出一顆包心菜大小的樹瘤。幾乎是純然的邪惡了,如果植物也有意念,如果生命本身有企圖。妳花了一個早上刨它、砍它、削它,最後握在手中的竟然還是一顆在空氣中硬化的心臟。

 

那天妳把散落一地的屍體燒掉。

 

黑鬍子也曾在妳少數回家的夜晚伏在妳的枕邊說,將他火化,火化然後灑在海上,讓他遠離陸地。但妳知道媽必須待在家裡,而現實中的家是不能漂浮在海上的。於是妳遵照習俗,把悼念用的五色紙一疊一疊用石頭壓好,穩穩放在半個客廳大小的墳上,把他鎮住。溫柔的像媽在他發燒的時候,總按著他滾燙的額頭,勸著他睡。

濃濃白煙翻滾成浪的形狀一遍一遍往空中、往我攫來,無力地抱住我,卻潰散一地。那些回憶中的場景像海浪朝我打來,該怎麼趁他來不及收手後往旁一跳,然後在他往前撲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他身後往他身上狠狠的揍一拳或踹一腳……?在那樣的童年我沒有想像過海盜在長生不死前就病死老死、海盜在被打敗前就斷了一隻腿而不能再揚帆出海,而需要被救出來的並不是母親。我一直很認真的以為海的味道單純就是黑鬍子身上那種刺鼻的味道……

 

在濃煙把我從世界撤離的長久片段,我試著不去思考自己想不想讓爸,或黑鬍子走。我思考原則,如果是爸,就不應該走;如果是黑鬍子,就該讓他走。

我自己呢?

媽的女兒,黑鬍子的徒弟。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已經回不到十六歲時黑鬍子的那句話了。

而墳塚中間陷下了一塊,棺木已經腐化。爸與黑鬍子都緩緩沉了下去,但很深很深的山根底下才是海。

 

下山以後養老院的看護又打來說,媽又失蹤了。我只好趕回老家,再熟悉不過的穿梭於那些不再神秘的小巷,尋找媽的身影。其實那些巷子都很短,就如那些午後也都很短很安靜,如果剛下完雨,便會飄散著既潮濕又溫暖的味道。轉幾個彎,通常就可以看見媽茫然地站立在陽光中,手中提著一包從院裡順手拿來的青菜,尋找著她記憶中回家的路。但老家早已被政府徵收打掉了,我曾向她解釋了一遍又一遍,她也忘了一遍又一遍。

妳回來了,媽飯還沒煮好。她總是這麼說。

我又一次的牽著媽走回老人院。看護在媽的靜脈中插上了點滴的針頭,我把媽扶到藤椅上做好,然後不說話的陪她只是坐著。

滴答。

滴答。

點滴持續漏著。

媽垂著頭。

我看了看錶,時間已經不多。

我站起來,調整了一下將盡的葡萄糖水袋,讓它滴的順暢一些。媽,我懷孕了。最後一次對妳說謊,妳睜開眼睛,很慢的眨了兩下,濕潤了眼眶。妳專注地望著我,由上到下,三十歲到一歲,從來沒有一點懷疑。媽,結婚以後,我就要搬去別的縣市了,他在那裡工作。媽,以後照顧孩子的時候會比較忙,妳不用挂念……妳似乎想向我舉起插著點滴的手,但最後還是咂了咂枯萎花瓣的嘴脣,示意我靠近。

要當媽了,要好好顧家,不要像你爸一樣成天往外面跑。妳說。

 

回到了跟交往七年的男友合租的小公寓時已經清晨,我看著灰色的水泥大樓在將亮未亮的晨色中,由遠至近的站了起來,把寬敞的天空圍繞成了一口乾涸的深井,爬滿了藤蔓。這時男友走到了身後,兩手從肩上繞過抱著我,把頭埋在我的髮中。我愛妳,他在我耳邊悄聲說,我想一直一直跟妳在一起。

 

我也愛你,我原本想說,但這時一陣遙遠的強風直接往我臉上撲來,裡面有一種淡淡卻清晰的鹹味,幾乎是眼淚的味道,讓我忘記了那句還未說出口的承諾。

於是剎那間我只想起來問他,你看過海嗎?

你知道海有兩種味道嗎?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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