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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24 12:59:06瀏覽3371|回應0|推薦2 | |
冬天的空氣侵蝕著她的喉嚨,並舒服地窩進去,因為那是一處溫軟的場所。若她能夠分神注意自己身體的不適,她會知道自己不能夠再繼續馳著自己的雙腿,在令人心情暗沉的白日裡奔跑。陽光彷彿因為曝光過度而氤氳了開來,從雲緣一路滑下那如同沉重棉絮的沉悶。大抵就是那種使人失去了準則的荒謬陽光。 但她必須不斷奔跑,像一條河只能一直流動。她知道這段路是決勝關鍵,她只能夠贏,她被人如此告知。這段路很長,在這瞬間,她甚至覺得好像沒有盡頭,左邊是垂直的大路,右邊則是……她看不清楚,但她沒有分心太久,她仍然持續她的動作,進而錯亂了她的時空概觀。陡然,她被捉住臂膀,對方的指甲深陷她的肉,她驚呼,然後緩慢轉頭,她感覺自己被捉住的部分就像浸入熱水,躁熱不安而且痛苦不已,感官麻痺而失去作用。她從對方的表情感覺對方並無花費很多力氣追上她,對此,難以抑止的虛脫感蔓上指尖,她終於停下腳步,並面向對方,深深呼了口氣,裝作很喘的樣子,咳了很多聲,對方並沒有催促她,只是靜候在旁,以銳利的眼光細細審視她的一舉一動,至少,這是她的感覺。 「我……我……」她試圖開嗓說話,卻覺得喉嚨痛得如被魚刺劃破。她不禁想起了她和對方去看的畫展中,倒映在她眼球上的那幅畫。畫中的人物像,喉頭被針穿刺過去,畫得極為寫實,對方予錯愕的她一個解釋:這或許代表這人無法擇言而出,我看見他將全身的精力都投注在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上。 「別急,慢慢來,妳為什麼要跑這麼快?是在躲誰嗎?」對方不疾不徐地問著她,聲調優美,她驚嚇而抬頭望了眼對方,對方的面部肌理仍然完美,嘴唇鑲嵌其上並彎曲成她所去過的每個海灣。對方將黑長髮束成馬尾,戴著金屬框眼鏡,她曾暗嫌那老氣。但她知道對方的眼睛並不會因為鏡片的阻隔而有所失去光澤。 「這……這,也不是。應該說,不是這個樣子的。」她低聲說,她知道自己暫時失去組織言語的能力。她看見對方提著一個麻布袋子,裡頭可能裝滿了書。她曾數次在同樣的地方暈眩過,只差沒有將槍口對準任何人。她知道自己正面向東方,但這件事實並不干涉站在此處的她。她再看了眼對方的眼睛,她突然有種自己做錯事情的感覺。 對方扶著她,她知道這是好意,但剎那間,當她發現自己想要甩開對方的手時,她被自己嚇到了。對方顯然沒有發覺在這數秒間她心理狀態的變化,她裝作小鳥依人,倚著對方邁開小小的步伐,她們的目的地本來就相同。對方似乎習慣她這樣將重量整個傾倒在身上,而不顯懊惱。她疲於整理自己內心仍然慌亂的心思,希望將之裁好。她仍在煩惱她的賽程,她不知道她現在算贏算輸。 「昨天、昨天這裡有社運……」她緩緩開口,以緊張而顫抖的語調,說出口的同時她自己便知道自己錯了,對方不可能不會察覺她的怪異。 對方噘著嘴點了點頭,那是對方慣常的俏皮表情,但她此時只覺得惡心,「對呢,我知道那個活動,占據了我們腳下到遠方。」對方隨意指著不遠處,代稱遠方,她順著指尖的弧形看過去那方向,東方,但她不自覺地看得更遠更遠,她隨之而來一陣暈吐感,彷彿整個世界突然打轉,她未曾知曉的那些聲音像顆瘤垂掛此處,發出噪音。她知道如果必須存在,他們勢必要投入自己的軀殼如同投入心力,但如果這仍然只是一個封閉的湖,而她只能作為岸邊的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抱持何種情緒與態度。 ● 光昏厥在她的視覺上,拂過去。她剎那間以為是對方晃動的影子。但隨之,她發現對方仍然躺在她的右邊。那不過是她將醒的錯覺。她將自己的雙腿跨上對方的下半身,對方未醒。她嘗試以各種方式靠攏她的夢境,她將對方的瀏海撥到另一邊,她以舌尖輕觸對方的額頭,像蜻蜓點水。瞬間的酥麻將她的感覺從舌尖一路坍塌至喉嚨,她的瀏海遮掩她的視線,窗簾緊閉卻透著日光。她做出各種詭譎的表情,理所當然向著對方,有些甚至以淫猥來解釋都毫無問題。無奈她除了在煙霧瀰漫的場所外,不願再窺伺對方隱藏的任何一處細節。這是一首十二音列的歌曲,她想,她和對方。 她瞥了眼昨晚和對方用功的書桌,堆疊著計算證明與方程式,但都不是她自己的筆跡,對方一定不知道任何暗示,她又想。接著她褪下鬆垮的淺綠色的碎花睡褲和保守的白色內褲,開始撫摸她自己那叢生的陰毛,緩慢的,順從的,寧靜的,沒有任何激烈感情。像一顆懸浮的持續音,喚醒宇宙後仍然持續擴散。 那些過去被種植在她腦海裡的情感瞬間蔓延各處,她知道那些心情雜亂如麻,在荒蕪的地表延伸,她緩慢穿好自己的睡衣,再向另一邊,跨過對方的身軀,對方仍然熟睡而從仰臉轉成側臉,她覺得很有趣。 她的母親早已出門上班,這個月母親輪到了早班,總是六點便出門,但她未曾看過自己的母親身著白衣,她自己生過病時,母親確實照顧得非常周全,但當她一想到母親也不過就是用對待所有病人的方式對待她時,她無法坦然面對。她拉開窗簾,想像自己的睫毛落下陰影在她的眼瞼上,光誠實地滲入這個空間,她從未覺得光能夠那樣柔軟,她看向在夾縫中的城市一景,灰藍色的天空,和萎縮在整個天地一角的城市。密密麻麻而無法辨別。對方因為光亮太大而起身,「早上啦?」對方的頭髮蓬鬆,她從未看見對方的髮如此不整齊,她因此洋洋得意,對方繼續說:「天啊,是不是超過九點了?這實在太糟糕了,不知道為何和妳在一起,格外放鬆,就不小心睡過頭了。妳一定不敢想像,即使假日,我仍然七點就起床。」春風吹皺一池水,那讓她精神疲憊,她驚愕於對方的直接,恐懼又再度攀上她的巔峰,她希求一個墜落。 「誰叫妳平常睡這麼少。」她說,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異常溫順的口氣很討人厭,但她卻無法不命令自己這麼行為,邊說,她又邊走向對方,坐在床緣,靠上對方的肩,好像這是她唯一的依歸。她的碎花洋裝穿到一半,背脊的骨顯而易見,對方替她將拉鍊拉上,同時,她感覺悲從中來,但隨即她發現她只是將嘔心感誤認為悲傷而已,她憤怒而頹喪了數秒鐘,對方的親切如針扎她,她愧對,但她這麼想的同時,卻偷偷嗅了飄散在空中的氣味,那是特麗莎在托瑪斯的髮梢間,聞過的氣息,她知道那來自哪個森林,會吃人的場所,見不著人,除了遍地泥濘與沼澤,便是鋪天蓋地的安靜與呼吸。對方摸起她的頭髮,她止不住皺眉,而這次,她是真的感到悲從中來了。 她不能相信,一個人的變化可以自方成圓,她不覺得自己是連貫的,她是由各個孤獨的音符或分子組合,成為一個喧囂的個體。上課後第三節,終於有人舉手,問老師說:「唐璜去了哪裡?」唐璜就是對方,她總不敢稱呼她的名,對方也從未發現。她第一節課就發現了,尋找對方是她每天唯一的功課,她告訴自己,來學校只需要記得奔跑(這並非這整件事情的扼要,你必須忘記你應該要尋找驅使你的存在,因為你會驚愕,然後,那些人會不高興地來逮捕你)和尋找對方(這也並非僅限於行為上的意義,這有太多因素,她講不明,她必須放棄知道理由,她並不是為了對方所以說服自己彷彿撕心裂肺,不止因為那是好幾個世紀以前的靈魂,更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她緩緩舉手,希冀老師能看向教室的右方,但老師似乎盲了,因為他睜大了眼睛,喬了喬他的眼鏡,目光掃過整個教室,仍以沉寂的聲音問著:「有誰知道嗎?有誰知道嗎?」完全沒有看見她,這使她憤怒,她揮動手臂,老師仍然忽略,她發現有幾名同學明明看見她舉手,卻只是坦然注視她伸直的臂膀。她忍不住喊出聲:「老師,我知道她在哪裡,她在學校附近那條有如汙濁大河的道路上,她在參加活動,她蹺課。」老師似乎很開心有人回答她,即使她並不懂這有什麼好值得歡欣的。 「這下可好了,班長妳都有記嗎?」她似乎看見老師的唇語碎念著:都什麼時候了,還敢出去參加集會遊行,簡直就是敗壞校風等等隻字片語,但她不確定,畢竟,只看唇片的闔動很容易帶入自己主觀的思想。 「老師,她就是班長,我們班的班長今天不見了。」她沉沉回應。班上同學此起彼落了起來。老師沉默等待大家的安靜。直到寧靜再度籠罩他們,老師終於一臉嚴肅:「我想,妳中午還是去找找唐璜好了,否則怎麼辦?先打手機,去問教官,通知現場,她若是受傷,錯歸咎於我。」她遲疑了一下,過去都不曾有過讓人離開課堂尋找人的可能,或許是因為她參與的活動讓人得以諒解?她不知道,但她更不知道為何對方偏得選今天,因為對方是熱血青年?她覺得荒野遍火,野草都已燃成灰燼,春風卻還在另一頭的峭壁上。 她想像如果她和對方不同立場會是什麼情況,得出了自己只會被咄咄逼入死角的結論,她不懂自己怎麼會有那個膽,去反駁對方,這或許像是一種信仰。她因為懼怕所以如此,卻裝模作樣地倚靠。她更多時候盈溢愛與恨,充滿著執拗與頑固。她期待黑影匯集於她身上,如此一來她就會被短暫蝕去,拋棄這一切一瞬間。 ● 她和對方終將成為一條河。在那之前,她希望吻著自對方流出的忘川水,她可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如同雨或河或海,一次又一次,綿綿不休。人潮蜂擁,她必須在暈眩的世界裡尋找特定的事物,我們經常被告知要這麼做,她亦如此。她感覺自己的大腿黏著一層薄薄的汗,正午當頭,她需要尋找對方。似乎曾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那些過去都沉澱在深層的記憶之中。她害怕自己的模樣獐頭鼠目,或者格格不入這群正集中精神於靜坐抗議的群眾。她事實上連他們的主張都不清楚,對方曾經解釋過,聽在她耳中,像描繪雲彩的肌理那樣輕盈,如今想起來卻像大雨滂沱的霧景。她放慢自己的腳步,深怕自己會錯過找到對方的機會,她小心翼翼的踏出步伐,擔心自己會踩到其他人的衣角,有些人對她視而不見,有些人則予她以一個厭煩的神情。 我必須要趕快找到對方,她想,如同我每天在這裡逃避她的追趕,異曲同工。她看向西邊,但卻還是看不清楚上頭的圖樣,她只看得到一個輪廓,就像她只知道自己情感的大概,而不能辨清其中的枝微末節。 「妳怎麼在這?」這聲音像是呼喚她,所以她循著聲音轉頭,對方盤腿坐著,這是她第一次由上往下看著對方,對方的髮旋由左向右。對方顯然很不明白她為何出現此處,對方的額頭綁了綁帶,左手還拿著瓶礦泉水。 「我被派出來找妳,妳沒有請假,所以這算翹課。」 「這可奇怪了,我向他們解釋過。」對方站起身子,拍拍自己的臀部,顯然對方也感覺到了被俯視的感受,對方又說:「看來他們完全不能接受,他們只是做做樣子回應我,沒有比這種事更令人反感了。」 她沒有回應。對方的臉較平常為灰,似乎沾了點塵土,對方流了汗,髮鬢都因為濕潤緊貼著臉龐,但她卻聞不到對方的汗臭味。她知道在人如此之多的此處,只有對方這個個體得以存在於她所處的恐懼之中,所以她沒有說話,她緩慢地撥開對方的瀏海,那有些困難,因為她比較矮。她什麼也沒做,就是那樣輕撫著對方沾了汗水的髮,她知道自己的指尖觸及了她們之間最後的瞬間。這就是最後了,她想,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她感覺自己的下體正在灼燒,那是月經來的預兆。那是一個玩笑般的恰巧。 ● 她曾經感覺喘不過氣,當她躺在名為她們的河流底層時。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因而快哭了出來,如果人們賦予這個行為一個名稱,而這個名稱卻與實際的性質不相稱,那麼她是否可以改變這個行為的名字?她知道游泳池的天窗曬進日光,光線在水波中遊蕩,水中格外清晰可見。她此時潛在水池像潛在魚缸裡,她覺得自己持著感情就像金魚拖曳著一條糞,怎樣也無法甩開。她應該要知道。對方背脊的凹陷程度,大腿的曲線在水中被水柔軟撫捏,那些細微的晃動全都不自覺地沉澱在她的眼底。她感覺自己即刻就能衝破這層阻礙,但最後她發現事實上沒有任何事物阻攔她。她此時被對方追趕,她知道對方的游泳速度數一數二,她知道自己只能一直往前,換氣的時間帶來的會是冗長的拖延,所以她必須忘記呼吸,或者,忘記自己曾經呼吸過,如此一來她便能忘記自己為什麼要因為恐懼而不回頭。水光激起,回音嘈雜,但她只聽見鳴聲作響,嗡嗡聲在她腦中徘徊。她知道那是一種安慰,像小時候,她伴著母親的拍背入睡。 ● 她想像自己在那個早晨之中,親吻了對方的唇,但那條大路的前方,她被對方追逐而奔跑的景象卻硬生生打斷這個幻想,她將對方置於書桌上的書整齊收好,計算廢紙拿去回收,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一切仍然安好。她想像自己是一道寧靜的光,昏厥在對方的眼瞼上,使得對方的睫毛落下陰影在光之下,然後,她可以緩慢的闖入她的眼簾,像進入她的脈動,光將跟著她的律動形成曲線,一拍接著一拍,一拍接著一拍,然後光會納進桌上的鉛筆,城市的陰影,對方的身體,及其他,匯成一條清澈的河,當它愈來愈寬的時候,她便能從之中甦醒,東方的光將與她替換,沉入河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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