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爸媽騎著紅色野狼125載了滿滿一車的白棉花,想在回家前騎到福利中心買些日常必需品。機車停在福利中心前,一車白花花的大棉花糰要人不注意也難,遠遠地有位年約五十左右的婦人緩步趨前探看,她看著白皙皙的棉花就好奇地問:「ㄚ你是ㄉㄟ做棉就被仔喔?」
爸爸回答:「是啊!棉就被ㄉ座十幾當ㄚ,這通是特級棉。」
爸爸從不藏私,只要有人跟問,他就會歡天喜地的開始話東話西,使出他話虎爛的看家本領,從他10幾歲當學徒屁起,到娶妻生子,中間做多少件棉被,從台灣頭做到台灣尾,蓋過他做的棉被的一定都說讚,除了正職之外,下班就去做生意,縣內的每個庄頭庄尾他都去過,有空就會專程騎車到左營選棉仔,嘎棉仔,挑布匹,回來再自己做棉被,老婆就負責做被單....鉅細靡遺地就怕有所遺漏。就這樣一場舌燦蘭花的說古,就在這位婦人只問了一句話後開始在福利社門前揭幕放炮。
爸爸話才可比滔滔江水湍流不息。聽他說話就像是在聽人講古,很有意思,因為裡面藏了很多故事,還有老爸自己的見解與比喻,當然也有偏見與個人喜好。話中只要有了這些阿里不搭的元素,現場氣氛馬上就活了起來,老爸只要見有人願意聽,就更會比手劃刀地講不停,不過若是沒聽眾,他也會很識相地給自己找個台階下,漂亮地結束自說自話的局面。媽媽常說爸爸一機嘴胡屢屢,很會拉,都拉一些有的沒有的,也不知好壞,好聽的還是不好聽的都不會分辨,全部拉在一起,只要說到自己爽就好,所以常常固人怨。但是這樣的真性情,了解的人就知道,爸爸沒什麼心眼,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有時醮蔣中正,有時幹阿扁,有時臭罵國民黨,有時嫌棄民進黨,有時會說新竹哪裡的凶殺案很初殘,有時又會說甘苦人到處都有,自己有個房子住已經很滿足了(蘋果日報每天報導人間冷暖的版面是他的最愛)。
爸爸回問婦人:「ㄚ你有欠嗎?」
婦人在經過爸爸一番洗腦之後,眼睛為之ㄧ亮,然後也很阿莎力地說:「好啊!ㄚ謀你嘛ㄍㄚ我做一ㄋㄧㄚˋ!阿愛作卡好 ㄟ喔!」
爸爸:「喔!安好ㄚ!ㄚ看是ㄇㄟ做幾呎的,道時做好再給你載過去!」就這樣,一個街頭生意就在幾分鐘內成交,而一段長達十來年的棉被情緣也就此展開。
媽媽說這婦人後來只要家裡有缺,就會來訂做棉被,不管是嫁女兒娶媳婦都會來報到,當然也包括訂做被單,且指定一定要棉紗的被單,其他的她都不要,因為都會起毛球,起毛球的被單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字「差」。媽媽說這個婦人很趣味,看到好又聽到老爸說的天花亂墬於是就要做,不管價格先訂再說,她要買的是掛信用的好貨,所以沒在比價。常聽媽媽提起這個人,也覺得很有趣。
星期天載媽媽去中央市場,想買古早熱水瓶塞,找了好幾家老闆都說早就沒這貨了,騎車要回家,就在路旁看到麻糬攤,因為想吃所以車速放慢,沒想到麻糬攤的老闆娘一看到老媽,就好像貓抓到老鼠一樣,大聲喊:「吼,看到了喔!阿我的被單勒!都沒給我做來!看到了喔!」
老媽看到她就好像跟真的被抓到一樣,笑到不行:「阿,看到了,看到了!哈哈哈,阿被單ㄉ妹幾季啊!哈哈哈哈哈!看到阿拉!」
這個麻糬攤的老闆娘就是媽媽常提起的那個婦人,也就是蔴糬嫂。她在屏東中央市場擺一個小型機車攤,攤上有自由時報半版的新聞都是她,小攤上有功能非常齊備的生財器具,比較像是香腸攤之類的擺設,她的營業時間跟著中央市場走,只做早市,長長的麻糬一個賣十元。麻糬嫂看起來直爽,神采奕奕。看她熟練地將一糰麻糬皮撐開,快速地裹上飽滿的綠豆餡,然後在包好餡的麻糬上劃下一刀裂成兩半,之後用湯匙舀一匙花生粉、一匙黑芝麻粉及一匙白糖粉後,再迅速地將之包起來,最後順手將之丟到花生粉槽內將外皮裹上花生粉,過程就幾秒鐘,很神,一顆看起來好吃的不得了的麻糬就這樣產出。節奏頗快的包麻糬表演也隱約透露了麻糬嫂不拖泥帶水阿莎力的個性。
那天那場貓抓老鼠的戲,原來是因為農曆年節時,蔴糬嫂跟媽媽預訂一件被單,媽媽忙,後來就忘了,之後也有想起,但是已時過幾月,也不敢再問,想說她應該已經不需要了,於是就把此擱在心裡,記得有這事但沒特別處理。那天兩人四目交接,一時天雷勾動地火,於是被單這事又被挑起。不過已經事隔九個月了,沒想到麻糬嫂還在等媽媽的被單,她只要媽媽做的棉紗被單,要漂亮一點的布,其他都不要,儘管年已經又要翻新了,但是被單她還是要。
有時納悶媽媽的被單布疋己經是陳年的老花色了,就是非常傳統的,大大的花朵,花枝招展地,色彩極為瑰麗沉重。這花色已經從當時的潮布到退了流行,至今,好像有時尚玩家拿來當時髦玩意訴求什麼古典傳統風的,這前後流行早就已經走一輪了,媽的這些布都還沒做完,沒想到的是居然還有人指定要這種被單布,真是下巴差點掉了下來了。媽媽說棉紗的布堅強又耐用,好的不容易退色也不會起毛球,跟現在的便被單比,好的很,識貨的才會買,聽起來蠻像一回事的,應學會欣賞老人家的智慧與經驗,是寶。
識貨是一種智慧,麻糬嫂識得爸爸的棉被好,所以只買爸爸的,識得媽媽的棉紗被單好,只要媽媽做的傳統被單。死忠的顧客就是要跟著老師傅,或許她不知道老爸送出去的最後一件棉被,還有收到的最後一筆錢就是她的。但是老爸知道有個忠實粉絲非常支持他,儘管只有一件,儘管腳痛,儘管心臟不舒服,儘管走一小段路就要休息幾分鐘,儘管要在月台間爬上爬下,儘管要坐火車獨自把棉被扛回來,儘管他已經73歲了,他都很高興能去左營做好棉被,把它完美地送到她家,很快樂又很酷的收到錢,然後回來得意洋洋地說,今天做了一筆生意賺了多少錢。
那天,蔴糬嫂親自用無影手現做蔴糬給媽媽,媽媽跟她交關七顆。
今天, 媽媽親手車好了那條被遺忘了九個月的被單,6尺*7尺,大紅花挺喜氣的,質料實在花色溫暖。
當麻糬嫂拿到被單時,她或許會再提起這條被單早就該送來了,並確認這是否是棉紗被單,然後隨手將錢交給媽媽,完成交易。但她或許不知道,媽媽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在傷腦筋要挑什麼花色給她,因為媽媽手頭有的被單花色,麻糬嫂幾乎都有了。她或許不知道,媽媽無時不刻都記得要車這件被單,還樓上樓下一直在找3尺長的拉鍊。她也不知道媽媽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戴著老花眼鏡車斷好幾根針且忙到晚上十點多才車完這件被單。她也不知道媽媽特別在拉鍊頭處加車了好幾車以防拉鍊頭開花貼心程度百分百。她或許不知道,她已經成為家裡每個人都很熟悉的超級死忠大粉絲。她一定不知道,因為被單一事,媽媽又三不五時地提起那段跟爸爸在福利社前買棉被的趣事。
想念爸爸...想躺在爸爸帶回來白皙皙的棉花團上,窩在暖暖的溫度中,帶著笑意睡去,牽著爸爸細長的手溫個好夢。(20091001)
950後記:2010.2月農曆年後,媽媽又賣給了麻糬嫂一件遠東紡織6*7被單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