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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1 04:35:44瀏覽199|回應0|推薦5 | |
Excerpt:伊塔羅.卡爾維諾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似乎可以感覺到有一股卡爾維諾的閱讀熱潮逐漸開始。 幾個禮拜前在書店購入新版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才發現卡爾維諾其他作品的新譯本也陸續出現了。 回想起自己曾經入手時報出版大師名作坊系列作品,其實已逾十多年。再看到新版,重讀輕與重、重讀卡爾維諾年輕時的座右銘:「緩慢加速」(Festina lente)以及重讀一段《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五卷《女囚》:「說明普魯斯特想要在短暫一生中窮盡書寫繁複多樣性的內心焦慮」……仍然感到新鮮有趣。 另外這本新版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收錄從未發表過的第八講,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9453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原文作者:Italo Calvino 譯者:倪安宇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3/10/11 本書是卡爾維諾在世最後一年受到哈佛大學諾頓講座邀請,為愛書人所寫下的六篇演講稿,透過五個主題「輕、快、準、顯、繁」闡述他眼中傑出文學所應具備的品質,因學博識廣,掌中乾坤大,論文學非但言之成理,而且妙趣橫生。第一講「輕」,引述盧克萊修、奧維德、昆德拉、卡夫卡等作品來詮釋立論;第二講「快」,敘述故事的節奏如何形成風格,風格何其重要;第三講「準」,舉證文學中精準之妙,從細節探無窮;第四講「顯」,說的是視覺意象及其背後的想像力,想像從何而來?如何讓想像凝結成明確的、可記憶的,且能自給自足以形表意的有形體?第五講「繁」,描述文學如何呈現世界的繁複性。新版收錄從未發表過的第八講,是日後在整理文件時發現的手稿,名為〈開頭與結尾〉,要怎麼寫才能維持主題的一致性? 【Excerpt】 〈附錄 開頭與結尾〉 這篇講稿未曾發表,是從卡爾維諾為諾頓講座準備的手稿中找到的。這是一份草稿,是為系列演講開場準備的一份非正式講稿,未完稿。後來這篇講稿(日期為一九八五年二月二十二日)被淘汰,内文許多素材都整理到主题是「一致性」的第六講中,該講稿也未完成。有些必要的補充會放在中括號裡,不確定的部分及推測則放在括號裡。 演講開頭,特別是系列演講開頭,是決定性的一刻,就跟寫長篇小說開頭一樣。這是一個抉擇的時刻,因為我們什麼都可以說,以什麼方式說都可以,而我們最後必須選擇一個特定方法,說一件事。 我這個系列演講的開頭就如同作家面對關鍵時刻,必須和無限且多樣的潛在性切割,才能遇到還不存在但只要接受限制和規則後就有可能存在的某個東西。直到我們開始書寫之前,全世界都為我們所有。對每個人而言,世界是由資訊、經驗和價值的總和所構成,是一個整體,沒有之前也沒有之後,既是個人記憶也是未曾言喻的潛在性,而我們想從這個世界擷取一個論述、一個故事和一種感覺。或許更精準的說法是,我們想要做一件事,好讓自己置身於這個世界之中。所有語言也都供我們所用,包括不同世紀和國家之個人或文明所展現的不同風格、精雕細琢的文學語言,以及旨在獲得最多元的知識、經五花八門學科淬鍊過的語言。我們想要從中找出能夠說出我們想說的,而且它本身就是我們想說的那個適合的語言。 每一次的開頭,都是與多樣可能性切割的時刻,對敘事者而言,是讓可能存在的故事多樣性遠離自己,好將他決定今天晚上要說的單一故事劃分出來,成為可以說的故事;對詩人而言,是讓對未分化世界的感覺遠離自己,好將話語的和弦劃分出來與感受或思維完美對接。 開頭也意味著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進入文字世界。在進入文字世界之前,外面有(或假設應該有)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是非文字世界,是我們體驗過或可體驗的世界。一旦跨過門檻就進入另一個世界,可以跟我們一次又一次做的那些決定建立關係,或不建立關係。開頭是典型的文學場域,外面的世界依舊,並無有形的邊界。研究文學作品的邊緣區域指的是觀察文學操作如何帶動超越文學但只有文學才能(表達)的省思。 古代文人對這個時刻的重要性有清楚認知,他們在詩序中祈求繆斯女神賜予靈感,向掌管記憶這個重要寶藏的女神致敬,因為所有神話、史詩和故事都是記憶的一部分。召喚繆斯女神無須喋喋不休,因為祈求即告別,代表所有英雄已有默契,知曉任務艱難,意思是我現在忙著處理怒氣沖沖的阿基里斯,並未忘記特洛伊戰爭中上百則其他故事,雖然我現在感興趣的是尤利西斯的歸來,並未忘記其他英雄如何歷經周折終於返鄉。 在古典戲劇中,固定場景代表的是所有悲、喜劇都可以上演的理想場域,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心靈場域,但也可以是每一個戲劇動作發生的地點和時間。我們對保存下來的古羅馬劇場和文藝復興建築師帕拉迪歐(Andrea Palladio)為重現古羅馬劇場風貌而設計的奧林匹克劇場(Teatro Olimpico)等古典主義畫面並不陌生,在這裡我們可以釋放喜怒哀樂無須顧慮:莊嚴宮殿的花崗石立面正中央是正門,對稱立於兩旁的是側門,這裡可以是任一處涼廊、神殿或城市廣場。只要有國王或占卜師或信使從其中一扇門探出頭來,所有潛在動作的其中一個就會成真,而現實與想像之間的延續性不會被打斷。 十七至十九世紀的經典小說開頭總強調小說中人物和事件的時間、地點和背景皆可考。塞萬提斯在開頭似乎擺脫了神話風格的朦朧背景,但是在隨即展開的第一章,地點和人名就都籠罩在迷霧中。「曼查有個地方,我不願回想那個地名,不久前住著一位貴族,是那種架子上掛著長矛的貴族……」一個世紀後,魯賓遜對自己的出身侃侃而談:「我於一六三二年出生在紐約市一個富裕人家,但我們家不是本地人,我父親是外國人,家鄉在不來梅,原本在赫爾鎮定居」。即便是《格列佛遊記》這種奇幻小說中的英雄人物,背景介紹也精準無誤:「我父親在諾丁罕郡有一份小小產業。他有五個兒子,我排行老三。十四歲那年,父親送我進了劍橋的伊曼紐爾學院」。仔細想想,開場就說明人物特性,對小說家而言好比祈求繆斯女神,是一種儀式,這麼做意味著他準備把自己即將要說的這個故事從其他命運和波折的混沌中抽離出來,依然是向廣袤宇宙致敬。 …… 現代文學作品,我說的是至少過去兩百年來的文學作品,不再覺得必須用某種儀式作為開頭,或設立門檻提醒讀者有一個小說以外的世界。作家覺得可以自行把他們決定要說的故事從所有可說的故事中劃分出來。由於人生是一個連續的結構,既然所有開頭都是任意的,那麼讓敘事開門見山直接切入主題完全合理,可以在任何時刻開始,或從進行到一半的對話開始,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和莫泊桑都這麼做。還有一種類型的開頭是滯後,敘事者不急著進入主題,一直兜圈子,讓可敘述的多樣性在此微光中短暫出現片刻。我記得《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sity Shop)的開頭很美:「晚上通常是我散步的時間」。這是第一句,之後狄更斯花了兩頁篇幅描述失眠的敘事者信步走過的城市夜景,在燈光下所見所聞,直到最後遇見小耐兒,故事才正式開始。狄更斯對他的小說結構嚴謹度並不在意,很快就忘記了這個第一人稱的開頭,依然採用了經典的敘事模式。 只有少數作家覺得有必要(以反諷作為掩護)向廣袤宇宙告別,在確認比例範圍之後,全心投入單一故事的細膩再現。極為罕見依然堅持宇宙思維的其中一位作家是羅伯特.穆齊爾,他在《沒有個性的人》開頭如此寫道:「在大西洋上空,有低氣壓向東推進,逼近籠罩在俄羅斯上空的高氣壓,目前絲毫不見往北轉避開高氣壓的可能性。等溫線和等夏溫線運行如常。大氣溫度、年平均溫度、最熱月分、最冷月分和非週期性月溫變化之間處於正常關係狀態。太陽和月亮的升起與落下,月相、金星相位、土星環相位和許多其他重要天象都與天文年鑑的預測吻合。大氣中的蒸氣壓極高,而空氣濕度很低。總而言之,用一句有點老掉牙的說法就可以概括說明實際情況:一九一三年八月這一天天氣晴朗。」 我想到另一個用宇宙做開頭的作品,是波赫士令人難忘的短篇小說〈阿萊夫〉(El Aleph):「貝亞特麗絲,威特波臨終前備受煎熬,感傷或恐懼都未能使她稍稍緩解片刻,她過世的那個炎熱的二月早晨,我注意到憲法廣場的廣告鐵架上換成了我不知道哪個牌子的香菸廣告。這件事讓我很難過,我意識到這個永不停歇的浩瀚宇宙已經離開她,更換廣告招牌是一系列無窮變化的第一個。」 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心中尋找宇宙,尋找未分化的混沌,以及潛在多樣性。睡夢屬於人類的宇宙學,最明白這一點的,莫過於寫出有史以來最偉大小說中這兩句話的那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早早上床躺下」。不只這兩句,翻開《追憶似水年華》能看見無數次入睡和醒來,普魯斯特對這兩個時刻有很多話說,可以是某一章或某一卷的開頭,例如《女囚》開頭就有一段關於睡醒的迷人描述。讓我們回到這部作品的開頭,「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早早上床躺下」,而跟我們談的主題有關的是稍後一段文字: 「一個人睡著時,周圍縈繞著時間的游絲,及有序排列的年歲和星辰。醒來時他出於本能詢問,須臾間便明白他立於地球何處,醒來前多少時間流逝;但是時空序列也可能發生混亂,甚至斷裂。」 可能故事的多樣性被逆轉為可能經歷的多樣性,故事開頭的獨特性變成必須面對的生活獨特性,是在我們醒來的那一刻,在脫離睡夢中不確定狀態的那一刻決定的。我們從荷馬的繆斯女神,記憶的守護者開始,談到我們這個世紀的記憶詩篇《追憶似水年華》,談遺忘,從遺忘中尋找記憶的線索。 記憶和遺忘兩者互補。如果回溯說故事這門口傳藝術的歷史起源,說故事的人既訴諸集體記憶,同時也訴諸遺忘之井,讓不受個人決定影響的童話從中浮現。「很久很久以前……」,敘事者開口說故事是因為他想起(以為自己想起)了被遺忘(以為被遺忘)的故事。童話故事浮現的那個多重世界是記憶之夜,也是遺忘之夜。從那個黑暗、時間和地點走出來的人應該維持模糊,好讓聽童話故事的人能夠馬上認同它,用自身經驗中的意象去使它完整。 …… 結尾……。但丁用「星辰」這個詞為他的史詩三部曲畫下句點……。我們可以用跟開頭對稱的角度去思考結尾嗎?我們當然可以找出跟之前分析過的不同類型開頭相呼應的結尾。《唐吉軻德》的結尾就打破了故事裡的逼真幻想,提醒讀者這個故事屬於寫作世界,事件的本質是寫在白紙上的文字,塞萬提斯將話語權交給了自己的分身錫德.哈邁德,對筆說話:「有遠見的智者錫德.哈邁德對他的筆說:『你留在這裡,掛在這根鉤子、這條鐵線上,我不知道我的筆是鋒利或不鋒利……』」,之後換成筆自己開口說話:「唐吉軻德只為我而生,我也只為他而生;他做,我寫」。 如果要找一本書是用宇宙做結尾以呼應我先前談過用宇宙做開頭的例子,我想到《季諾的告白》(Coscienza di Zeno),這本書談疾病,視人生為疾病,談被人類汙染的大自然,最後還預言了原子彈。「會有一場無人聽見的大爆炸,地球將回歸星雲狀態,在沒有害蟲和疾病的天空漫步。」 …… 故事沒有結束的問題是這樣的。無論故事的結局是什麼,無論我們決定故事在哪一刻可以被視為結束,我們發現說故事這個動作並不朝結束那個點前進,重要的是結局以外,結束之前發生的事。重要的是從可敘述的連續時間中擷取出來的、事件發生的那一節時間片段產生的意義。傳統敘事形式讓人覺得很完整,因為童話故事結束在英雄戰勝敵人的時候,傳記小說結束在英雄死亡的時候,教化小說結束在英雄心智成熟的時候,刑偵小說結束在壞人被追查到的時候。其他長篇和短篇小說,絕大多數沒有辦法如此清楚地說明故事結局,有些結束在如果繼續下去只會重複之前說過的,有些結束在想傳遞的訊息已經完整傳遞出去,而這個訊息可以是一個世界的意象、一種情感、一場想像力豪賭,或是一次思想連貫練習。真正重要的結尾要像《情感教育》,質疑整個故事,質疑貫穿整部小說的價值觀落差。福樓拜用四百頁篇幅書寫腓德烈克.莫羅的青年時期,幾乎跟真實生活同步,記述他的愛情、巴黎生活和革命。腓德烈克在結尾跟老朋友追憶起一椿年少往事,笨拙不知所措的二人強自鎮定上妓院,最終不敵羞臊落荒而逃。「腓德烈克說:『那可是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嗯,那應該是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德洛里耶回答道。」這個結尾是以回顧方式投射整部小說,過往日復一日積累的情感、事件、期待、希望、躊躇和悲傷,彷彿堆積如山的灰燼全部消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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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