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感覺心在移動，漂浮在記憶的汪洋。

昨夜夢到檢排鉛字，那應該是二十多年前想學的事。

當年大學初畢業，中文系除了當老師騙碗飯吃，別無所長。考進聯合報當校對，既高興也緊張。高興有了工作能養家，緊張對新聞完全不懂，不知能否應付。

後來，讓我看懂了各路記者龍飛鳳舞的手寫稿，校對對我就不是難事，中文系反倒是個好處。其間，想更往上尋路發展，就找到機會在假日跟到編輯枱旁「觀摩」學編輯的事。

編輯學、新聞學對我都不是難事，多看書，猛比報也漸看出一些門道；作標題還算容易上手，最怕的是「編版」，而且當時還是鉛字排版。也就是要很快看懂一大片密密麻麻烏漆抹黑「反的字」。

編輯師父看我作題算是入了門，就說很快要我學刪文，學著看那密密麻麻烏漆抹黑「反的」鉛字刪文。

那時年輕，那時為了讓家中妻小生活無憂，我很認真工作，更認真學習。只要是我往前發展時可能需要的知識技能，我都會早早先學，而且是貪婪地學習。但面對那密密麻麻烏漆抹黑「反的字」，我實在不知從何學起？

沒有道具、沒有環境、沒有任何教材書籍，腦海裡儘是拼版師傅半開玩笑、半恐嚇地說，「這個刪了哦」，然後抓起一把鉛字，啪一聲，就擲往鉛製的桶裡去。啪！啪！起手無回。除非在到處油漬的拼版房跪地求情：「拜托，再幫我補回兩行字 …」。幾次午夜夢迴，啪！啪！

看著身旁熟睡的妻兒，我想，我一定要找時間去學檢排鉛字，要向小學學歷卻有十幾年經驗的鉛排師傅學習。我不能當一輩子校對。

我果然沒有當一輩子校對，但我也沒有去學鉛字檢排。

有一天，不知何故校對組副主任「葉老師」叫我去冷氣很強的電腦輸入房校對。其中兩個資深校對，另外是包括我在內的兩個菜鳥校對。於是，我不只是在濕濕皺皺的鉛排報紙上用簽字筆校對，每天有一段時間可以在雪白的電腦輸出相紙上，用油性原子筆校對修改新聞。

整個電腦房裡滴滴答答的按鍵聲（是聯合報特有的九宮格大輸入介面，不是個人電腦的鍵盤），慢慢取代了鉛字甩進鉛桶「啪！啪！」的聲音，啪啪聲愈小愈遠，終至儲存到我的記憶底層被我忘記。

直到昨夜，鉛字的幽靈再度被喚醒，提醒我違背了我曾許下的諾言，叫我夢裡去補學鉛字檢排。

於是，醒來的我鏗鏗哐哐地用個人電腦鍵盤補記我十多年來懺悔的心境。鉛字，我對不起你，但我仍要讓你沉回記憶的海底，現在已是21世紀 -- 網路的世紀，再不久我終是要離開新聞業，我不要再把你記掛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