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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24 18:19:00瀏覽504|回應0|推薦7 | |
只要愛得夠,自然不離不棄。 我不屬於這裏。 我不屬於這裏。 我不屬於這裏。 我不該在這裏出現。 所以,我不存在於這個時空。 我讓靈魂暫時抽離肉身,或到充滿腥臭的魚檔看父親熟練地將魚劏開,魚即使被分成兩半依然在掙扎躍動,我喜歡看見生命的強韌;或到雜亂的製衣廠看母親雙手專注地在衣車上移動,多架衣車同時轉動,撻撻撻撻撻,我喜歡毫無意義的節奏感;或到馬路旁的鐵皮屋,一邊吃著煮得粒粒開花的綠豆沙,一邊看著剛從報攤購買的《老夫子》,我喜歡不合情理的耐人尋味。 但更多的時候,靈魂出走的最佳場所是戲院,警匪片、驚慄片、愛情片、奇情片、胡鬧喜劇、慘兮兮的大悲劇......反正甚麼片種也有,要融入怎樣的劇情也行。 我當然知道,童年時出沒的地方統統不存在了,而正正因為它們早不存在,靈魂才得以安心地棲息。 就像那些結業多年的戲院,或閒置,或拆建成住宅、商業大廈、或改成商場、時裝店,或改作文娛中心、綜合活動服務中心。戲院林立的盛況大概永不復再,新生代無法想像小小的澳門曾經容得下十多間戲院。九十年代初,多間戲院開業,但沒過幾年卻出現倒閉潮,歷史悠久的清平戲院、平安戲院、南灣戲院、麗都戲院和國華戲院捱不下去,連開業不過數年的柏蕙戲院、明珠戲院、百樂門戲院、麗華戲院都一一結業。 麗華戲院就設在我家所住的麗華新邨內,營業不過三、四年,卻是我少女時代的神秘快樂時光。有時做完功課,換上帆布鞋到樓下看一場九點半電影,不管電影質素如何,在銀幕看電影遠勝於在家裏看那個不夠二十吋的電視屏幕,雖然當時還未有控煙法,有時得忍受惱人的二手煙,但換換位置就好,反正空座位多的是。 在麗華戲院開業之前,我一般在祐漢某影視店租借電影錄影帶,在那個年代,十元租借三日兩夜,自己看完了,還可以借給住在附近的同學看。但我只能在周末看租來的錄影帶,因為周一至周五母親要追看電視劇集和《歡樂今宵》。 所以麗華戲院開業後,我毋須再等待周末的到來,隨時可以看電影,但當然也要視乎那個星期我的零用錢花得怎樣。 我忘了那天我在麗華戲院看的是甚麼電影,只記得那是一個炎熱的周三下午,家裏實在太熱,所以決定花三十元看齣電影,兼享受冷氣。 我購票後打算進場,卻見票務員正跟兩人爭執。 「不准進就是不准進。」票務員擺出一副強硬的姿態。「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病,萬一他突然精神病發大吵大鬧怎麼辦?」 「他沒有病,更加沒有精神病。」長得較高的男子氣憤地說。 我先偷瞄一眼高個子。 他長得清秀乾淨,樣子跟陳百強有八成相似,眉宇間流露著一點堅毅倔強。如果當時他不是跟票務員吵得臉紅耳熱,我百分百肯定會對他一見傾心。順便透露一下,陳百強是我永恆的偶像。 我走前兩步,望了望高個子身旁的男生,矮矮胖胖,臉部扁平,雙頰肥大,眼距寬闊、眼角上挑、鼻根低平、嘴巴半張。 唐氏綜合症患者都有類似的長相,讓別人無法忽視其缺陷。 我也無法忽視,心裏冒起一陣憐憫。 但見他們爭持不下,我向票務員出示戲票時說:「我不介意啊。」 「甚麼?」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輕輕皺起眉頭,我不喜歡解釋,但還是耐著性子說:「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場,剛才我買票時就只賣了三張票,換句話說,只有他們和我三個觀眾,除了我之外他們不會影響到別人,而我說我不介意他們進場。」 票務員瞪眼望我,悻悻然地說:「等會兒你千萬別投訴。」 投訴你嗎?我本來想這樣問他,但現在還是少惹他生氣為妙。 我們三人同時進場,高個子心懷感激地向我道謝。 那聲道謝一直藏在記憶深處,不是因為我做了甚麼好事,而是因為這是他開口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正曄。 他的名字。 一直藏在心底的一個名字。 但我扯遠了。 「譚小姐。譚小姐。妳有在聽嗎?」 醫生的話將我拉回現實。 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但逢遭遇不想面對的困苦,我還是不由自主任由靈魂出走。 至少在那本應痛苦的時光中,我得到不該存在的自由,讓即將被囚禁的靈魂儲備一點點作戰的能量。 但不管靈魂出走多久,偷來的片刻自由結束後,還是得面對惱人的狀況。 所以現在我必須聽那個土生葡人醫生有的沒的講解著這次叫我到來醫院的目的。 「唐氏綜合症人士的細胞中有四十七條染色體,比正常人的四十六條多出一條,他們的智力一般較低,而且會有許多健康問題。」 他的解釋像例行公事,隨便上網搜尋到的資訊一定比他的講解清晰詳盡。 來到結論部份,我早前產檢所做的唐氏綜合症篩查結果顯示我腹中孩子有可能是唐氏兒。 機率是一百七十八分之一。高危。 「那即是有一百七十七個機會不是唐氏寶寶,為甚麼說是高危?」我問。 「當別人的結果是千份之一時,你的結果是一百七十八分之一,你說是不是高危?」 「別人的結果是怎樣與我無關,我只是覺得現在這個結果算不上高危啊。」 「跟妳解釋過了,妳想產下唐氏兒嗎?」 醫生一副沒好氣的樣子,我卻開始生氣起來。 我撅嘴,強忍著怒火,「那我現在要做甚麼?」 「叫你上來就是要跟你約做羊膜穿刺。」 「抽羊水有風險嗎?」 二百分之一。 二百分之一跟一百七十八分之一的機會,到底差異有多大? 我數學不好,毫無頭緒。 「因為患唐氏的結果高於羊膜穿刺的機率,所以一般建議做羊水穿刺。」 我的寶寶有一百七十七個機會是正常寶寶,但我做羊水穿刺,卻有二百分之一的機會失去他。 醫生見我猶豫不決,皺起眉頭。 於他,我是桌面上那堆醫療檔案中的一員,他期待我爽快約好時間做羊膜穿刺,然後轉身離開診室,好讓他將我的檔案丟到一旁,再揭開下一份檔案。 下一個。下一張臉。下一份忐忑。 其實都與他無關。 但我的寶寶不只是報告中的數字。 他是我的一切。 「有決定了嗎?」他耐著性子問我。「抑或需要跟丈夫商量?」 我搖頭。 「如果真的擔心風險,你還可以自費到私人診所抽血檢驗,不過費用比較昂貴。」 「其實不是風險或價錢的問題,」我還沒釐清心裏的想法,「如果我選擇不做任何檢查呢?」 「隨便妳。總之我已告訴妳有關風險。」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推了一份聲明書給我,「簽個名,表示妳已知悉懷有唐氏兒的機率,並且願意承擔所有後果。」 我當然得承擔所有後果。 我現在就在承擔著後果啊。 我將手放在腹上。 胎兒還小,我還未能感受到胎動,但他就在這裏,在我體內,生長著。 在正常情況下,我該回家跟孩子的爸爸商量商量。但我跟孩子的爸爸在兩個月前分開了,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孩子的存在。 在我開口告訴他我懷孕之前,他向我提出分手。 理由是性格不合。 用這唬爛的藉口來打發我,可見這段關係根本無法維持下去。 我當然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另結新歡。這沒甚麼好隱瞞的,事實上我們分開一個月他就在社交網絡毫不顧忌地張貼他跟新歡暢遊蘇梅的蜜照。當小綠咬牙切齒地拿著手機向我展示那些照片時,我指著那個海灘說:「這個海灘美得不像話,待我的胎兒穩定後我們一起去吧。」 小綠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妳不生氣嗎?」 我是該生氣的,她怎麼完全不考慮孕婦的心情,硬要我看他的幸福逸事? 我淡然回答:「我跟他沒有瓜葛了。」 雖然懷著他的骨肉。 已預訂好下個月跟小綠去蘇梅島的機票酒店,但現在這種狀況,還適合去嗎? 小綠把我大罵一頓,「妳怎可能這樣任性?」 堅持不讓孩子他爸知道我懷孕了是任性,堅持做單親媽媽是任性,堅持不追查孩子是不是唐氏兒是任性,哪怕他是唐氏兒,還是堅持要帶他來到世上是任性。 所以堅持就是任性囉! 我輕輕嘆一口氣,「我們憑甚麼決定別人的生死,即使他是我的孩子。」 「他本來就不該存在,現在報告這樣說,妳不認為是上天發出警告,叫妳不要留著他嗎?」 「第一,報告只是說他有一百七十八份之一的機會是唐氏兒,並非代表他是唐氏兒。第二,沒有生命是錯誤的存在,即使他沒有父親,即使他是唐氏兒,這小生命也是美麗的存在。」 「妳真的一點憂慮也沒有嗎?」小綠憂心忡忡。 「妳知道最可怕是甚麼嗎?最可怕是我們認定自己別無選擇。懷孕分手就一定要哭哭啼啼嗎?孩子是唐氏兒就要將他打掉嗎?我不是沒有憂慮,但我掌握著每一個決定。既然是自己做的決定,就該勇往直前。」 勇往直前,就像我認識的唐氏患者一樣。 正一。 正曄的弟弟。 正曄說,媽媽給正一改名時,希望他可以容易掌握自己名字的寫法。 正一很捧,他十二歲時學懂寫自己的名字。 我喜歡叫他正一,雖然有一些搗蛋鬼會惡作劇般叫他正一笨蛋、正一蠢才,但正一一點也不笨。 唐氏患者大部份是輕度或中度的弱智人士,但他們經過學習,往往能夠照顧自己、與人溝通,甚至外出工作。 如果世人沒有歧視他們,唐氏患者同樣可以過著與普通人一樣的生活。 但我們不能抹走所有歧視者。 正曄一家對待唐氏患者十分樂觀。「媽媽說幸好正一生在我們家。我也是這麼想。」 當時我驚訝極了,誰會希望家人中有唐氏患者? 「因為我們懂得怎樣跟他相處啊,而且媽媽知道怎樣養育他才是最好的,所以將他教得很棒很棒,他有禮貌,有同理心,待人友善,懂得感恩,容易滿足。而最重要是,我們全家也很疼惜正一,我們都以他為榮。」 我看看正一,他正趴在草地上認真觀察螞蟻的行進。 我疑惑,上天到底是公平還是不公平?讓一個善良的人天生有缺陷,卻又為他安排一個美妙的家庭? 「正一真幸福。」不懂得愁苦的人總是幸福的。 正曄微笑著望向正一,「他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開心的一個。」 我接著對正曄說,「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樂觀的一個。」 那次在麗華戲院替正曄和正一解困並沒有成為我們認識的契機,散場後我們各自歸家,甚至沒有道別。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數月後我到栢蕙戲院看《一個字頭的誕生》,下午場觀眾疏疏落落,不過十個八個,電影影像風格強烈,全此充滿黑色幽默,我看得十分開懷,但演至中段,觀眾卻一個接一個離場。 散場時剩下五人,正曄正是其中一人。 他看到我,有點錯愕,先是跟我點點頭,然後問我:「想不到妳喜歡看這類電影。」 「凡是好電影我也喜歡。」 「我覺得這電影很厲害,但不是每個人也懂得欣賞。」 我們聊得興起,索性相約到高士德麥當勞邊吃薯條邊談電影。 在此之前,我從未遇過跟我如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對電影的分析詳盡,見解獨特,在他面前我除了附和之外,完全不敢發表自己稚嫰的想法。他向我介紹多齣我沒看過的電影,我將戲名記在心上,回家抄下來盡我所能到影視店找錄影帶,只希望有天可以跟他交流那電影的心得。正曄喜歡活地亞倫,每次他的電影上映,我也必定到戲院捧場。 我說過,正曄的外貌長得跟我的偶像陳百強極為相似,因此每次看他時總忍不住多看幾眼,而每看一眼心跳的頻率就提高一點。 跟他相處一個下午,就足以令我愛上他,更何況往後我們經常相約看電影,看完電影便到附近的小食店吃下午茶,試過在農曆新年期間,我們在一天內跑三間戲院,由麗華戲院到明珠戲院,再趕回百樂門戲院,只為看那些胡鬧的賀歲片。當時覺得理所當然的活動,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彌足珍貴的回憶。 已經不可能再發生了,那三間戲院沒多久便相繼倒閉。 那荳芽夢式的單戀,讓我自以為與別不同,因為我愛上的人是如此優秀如此精彩,完全無人能及。就算你找到一個對電影認識更多的人,也不可能找到一個全心全意愛護唐氏綜合症弟弟的哥哥。 而在愛情萌芽的最初,我沒想過正一會成為我們發展的障礙。我其實很喜歡正一,他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 但喜歡並不能抹去所有疑慮,荒謬的是,連愛也不能。 是我當時想得太複雜,抑或是我現在想得太簡單? 照顧一個唐氏綜合症患者,到底有多複雜? 小綠不停遊說我進行檢查,她認為早點得悉真相,至少可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但我不明白為甚麼要有心理準備,既然孩子正常與否我也笑著迎接他,我就安心守候他的到來好了。 也許我一直心存僥倖,一百七十八分之一的不幸不會降臨,但我也不是完全沒做準備。我上網看了許多唐氏家長的心聲,也買了數本關於照顧唐氏兒的書,所以如果我的孩子是唐氏兒,我也有信心可以好好照顧他、栽培他。 唐氏兒總是快樂的,如果上天賜我一個永遠快樂的小天使,我就比正常孩子的母親更努力,做一個二百分的母親,將孩子他爸那一份的愛絲毫不減地獻給他。 我知道那條路有多難行,我知道唐氏母親將會面對怎樣的目光,我知道我往後也別指望遇到另一段愛情。 雖然你說真愛無敵,但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在愛情面前,唐氏兒的摧毀力比原子彈更具爆炸力。 用最樂觀的概率來計算簡單的數學題。 假設所有選項只有二,50%的概率。 你遇見一個人的機率是50%,對方是單身的機率是50%,對方的性取向與你相同的機率是50%,你們互相認識的機率是50%,你們再次見面的機率是50%,你愛上對方的機率是50%,對方愛上你的機率是50%。於是,你們互相愛上的機率是0.78%,意即你每遇見一千人,就有7.8人可能跟你相愛。 聽起來還不錯吧。但你要知道,互相愛上的二人並不一定能發展關係,或價值觀差異太大,或未放下感情包袱,或因工作學業關係分隔兩地,或家庭背景懸殊,或對前景不抱希望,或對方有致命的缺點。 寬鬆一點考量,你們決定發展感情關係的機率是50%。這一千個人中,剩下3.9人了。 如果你有私生子再作別論,對方願意接受的機率是50%,對方家人接受你們交往的機率是50%,如此下來,你們順利交往的機率已下降至0.098%。這一千人中,連一個完整的人也不剩。 如果你的私生子是唐氏兒,對方願意接受的機率就像你懷上唐氏兒的機率一樣。繼續寬鬆原則,就以50%的一半計算吧,對方願意義無反顧愛護你倆的機率是25%,而對方家人大愛無私祝福你們的機率又是25%,現在機率是0.0061%。 換句話說,萬中無一。 那意味著你根本沒可能遇上那個人。 遇上了,也愛不了。 正如當初我愛上正曄,卻沒有選擇跟他在一起。 我跟正曄一起看的最後一齣電影叫《非常突然》,在永樂戲院的二院。 電影的結局非常傷感,離場時我震撼得無法言語。 散場後,我們一如往常般到戲院附近的一間舊式糖水店吃糖水。 我們正談論著電影結局的悲愴,正曄的右手突然覆蓋在我左手的手背上。 「人生無常,我們不該再浪費時間。」 終於有所行動了,這是我期待了半年多的魔幻瞬間。 在此之前,每次跟正曄約會,我也期待著他向我告白,我想做他的女朋友,名正言順待在他身邊。這段日子身邊許多人都對我跟正曄約會表達意見和感想,正曄常常帶著正一在身邊,我對三人行沒有太大反感,當然更期望正曄單獨赴約,但正一的出現可以化解我和正曄相處時的尷尬。我一直不敢肯定他是愛我的。 現在終於證實他愛我了,喜悅之情瞬間衝上頂峰,然後,我竟然猶豫起來。 就像正曄剛才所說,人生無常。哪天正曄父母突然走了,就剩下正曄照顧正一,我跟正曄在一起,萬一他比我和正一先走,照顧正一的責任就落在我身上。這是我當時難以想像,也難以接受的事。 在這個理應浪漫的時刻,理智卻跑出來施襲,而且將所有愛的感覺全面擊退。 最後,我竟然選擇將手退出來。 年輕的時候本來就應該任意妄為,為甚麼我會被所謂的理智弄得卻步不前? 因為母親的超誇張反應? 因為同學投來的匪夷所思的目光? 因為我親眼目睹正一母親如何盡心盡力照顧正一? 因為當時我不知道我推走的是唯一的真愛? 談一場戀愛罷了,為甚麼要顧慮這麼多?也許我們相戀過後還是會分手,但至少我們戀愛過啊。 而我偏偏推走我們相戀的機會。 往後許多年,我依然為當初魯莾的決定而懊悔,可是已經回不了頭。 現在我知道,只要愛得夠,自然不離不棄。 當初我對正曄的愛還不夠吧,所以才會臨陣脫逃。 我根本不值得得到正曄的愛,甚至不值得得到真愛。 放棄愛情的結果是,我往後遇到的男人質素一個比一個差,也沒有遇到一個真心待我的,包括孩子他爸。 有時我會想,這就是報應吧。 當日沒跟正曄開始,是因為我不想成為唐氏患者的家屬,不想承擔照顧正一一輩子的責任。而現在,我卻面對孩子可能是唐氏兒的挑戰。 也許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祂要我以最真切的感受去體會唐氏患者家屬的心情。 而這一次,我選擇正面迎戰,不再退縮。 我一直奇怪,為甚麼多年來我也沒重遇過正曄。 澳門這麼小,而我們同樣喜歡電影,照理說我們應該常常碰面,至少在澳門所剩無幾的戲院裏。 可是,我們一次也沒重遇過。 是我們之間的緣份給我斷得太利索吧。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我仍然熱衷於觀看電影,但近年我真的甚少踏足戲院。都怪孩子他爸,我跟他竟然連一次戲院也沒去過。他總是說,電影落畫後三個月便推出影碟,何必急於一時。然後我就真的乖乖等三個月在家看影碟,正如他對我說用避孕套做愛無感,我就乖乖的讓他在我身上予取予攜。 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 晚上拿著手機無聊的看著臉書上的動態消息,每一個朋友似遠還近,除了小綠之外,我跟臉書上的朋友全部沒有真實的交流,這還稱得上朋友嗎? 交友邀請一欄亮起小紅點,顯示有一個新的交友邀請,我按下去,確認了這個中學同學的交友邀請後,繼續滑下去看臉書系統認為我可能認識的朋友,十之八九沒有共同朋友,我不知道臉書為甚麼認為我們可能認識,還是說,這個世代的朋友都由一個沒有根據的可能性開始? 突然之間,我興起一個念頭。 我有可能在臉書找到正曄嗎? 我立即在搜尋欄鍵入莊正曄。指頭在按動鍵盤輕微發抖。我明白內心因何緊張,深吸一口氣再看搜尋結果。 搜尋欄顯示「沒有結果可顯示」。 我嘗試輸入正曄姓名的拼音,葡式拼音、英式拼音、國語拼音,搜尋結果一大串,為免遺漏,我逐一按進去查看對方的照片和資料,但每一個都不是他。 我本來以為在這個世代,要找一個人不過是在搜尋欄輸入名字這麼簡單的事。有時候,你甚至不用找,對方的照片自動出現在臉書的動態消息上,只因為你認識的朋友按了一個讚。 然而,如果對方並不活在網絡世界呢? 如果二人之間並沒有共同朋友呢? 我跟正曄之間的朋友完全沒有交集。 我近乎絕望的放下手機。 咦,也不完全沒有。 我們之間還有一個共同認識的人。 正一。 只要找到正一,自然找到正曄。 而在澳門,要找一個智障人士,可能比找一個正常人更容易。 澳門為智障人士服務的機構不多,澳門弱智人士服務協會、澳門弱智人士家長協進會、澳門特殊奧運會。 我逐一查看這些機構的網站和活動照片,終於在一張母親節活動的合照中,找到正一及他的母親。 正一長高了也胖了,完完全全是一個成人,不再是小孩子,他擁著母親的胳膊瞇著雙眼笑,很燦爛,很純真。正一的媽媽也在笑,含蓄的,滿足的。她的年紀雖大,但看起來神采飛揚,精神奕奕。 我沒有在其他照片中找到正曄,不過既然找到正一所在的機構,就不難找到他。 那機構在兩個星期後舉辦推廣日,我一早到現場尋找正曄一家的蹤影。 如果不是為了跟正曄見面,我大概永遠不會出現在這種活動。而我來了,心裏怦怦亂跳,擔心著即使走到這一步,還是見不到正曄。 結果真的見不著。 但至少我知道他的下落。 活動中只見正一及其母親,沒有正曄。 我猶豫了好一會才決定跟正一母親打招呼,因為我們只見過一次面,我猜她不認得我,但出乎意料之外,她親切地對我打招呼,「很久沒見啊。」 我喜出望外,「我還擔心妳忘記我的樣子。」 「我怎麼可能忘記妳,妳是正曄唯一一個帶回家的女孩。」正一母親很親切的拉著我的手。 我面紅耳赤,那唯一一次彷如昨日,卻又遙遠得教人唏噓。 正一有禮貌地對我打招呼,「姐姐,你好。」 「正一你好。」我向他微笑。 「姐姐,歡迎妳來到推廣日,今天的活動會很精彩。」正一的笑容帶著自豪。 「我會一直看你們的演出。」 「我會表演唱歌呢。」 「我很期待啊。」我真心期待正一的演出。 「我現在要去幫忙佈置,失陪了。」他說罷有禮要欠身離開。 我對正一母親說:「正一真的很棒。」 她笑著點頭,「他的確是。」 「正曄還好嗎?」我向她打探正曄的近況。 「他很好呀,下個月便會回來。」 「回來?」 「他中學畢業後去了台灣讀書,一直在那裏工作,不過近年台灣經濟不景氣,他年初決定回流澳門,下月便正式回來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台灣,還以為他會留在澳門幫忙照顧正一。」 「正一會照顧自己啊。」她以自豪的眼神投向正一。「他在一間餐廳當服務員,還懂得做菜。」 的確,雖然正一的外表異常,說話咬字不太清晰,目光有點怯懦,但他的行動力卻跟正常人無異。 「他甚麼也懂得做,就算有一天我走了,也不擔心他沒人照顧。我不想正一影響到正曄的人生,所以我叫正曄去探索屬於自己的世界。」 「妳一定花了很多心血教導正一。」 「我只是要他學懂自立。老實說,像他一樣的唐氏兒就算不受歧視,也會受特別關注。他們的確天生有缺陷,這是無法扭轉的事實,但我不想因此受厚待,同時不想因為自尊心作崇而堅持別人平等對待,這不是甚麼可恥的事,他們的確需要支持,有時我只希望別人以平常心對待他們,必要時提供協助。現在只有少數機構願意聘用他們,但這也無可厚非,所以正一很珍惜每一個工作機會,他做得很落力。」 現場眾多智障人士投入於推廣日的工作,他們看來忙碌而快樂。他們的家人臉上都綻放著慈愛。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故事,而智障人士一家的故事彷彿給定下悲慘的調子,但實情是,我們都不了解,或沒興趣了解他們的故事。 「你們都很厲害。」 「我們當然有困苦的時候,但我們的快樂也比別人多。」 我有點疑惑地看著她。 「他們的世界很單純,而快樂總是那麼純粹,以至常常讓我們感染到他們的快樂。他們毫無機心,快樂就笑,傷心就哭,而且他們常有窩心的舉動,他的關心都是最真切的。跟他們相處總是充滿喜樂,他們是人生的老師,提醒我們真正需要甚麼,提醒我們如何活得精彩。」 我在台下欣賞他們表演期間,腹中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感覺。 開始時我以為是腸胃蠕動,但那微癢的滑動感伴隨著幸福的氣息。 我將手輕輕放在肚皮上,感受著那輕柔而真實的力量,我的小孩用他的力量告訴我:「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初次胎動,我興奮得眼泛淚光。 「我好愛你。」我撫著肚子說。 作最壞的打算好了,就算他真的是唐氏兒也沒甚麼可怕。 我現在清楚知道,唐氏兒可以笑,可以給你擁抱,可以工作,可以跳舞,可以寫字,可以唱歌,可以孝順父母,可以愛與被愛。 孩子的存在,就是一個動人的奇蹟。 影視店內,我拿著活地亞倫的最新影碟《情迷月色下》準備付款,突然跑來一個冒失的男子,興沖沖地指著我手上的影碟,「老闆,我要這張碟,藍光。」 我轉過頭望向對方,手上的影碟隨即拿不穩掉在地上。 那是我想像了千遍的重逢場面,但我還是無法坦然面對,當正曄出現在眼前時,我恍如置身夢中。 他拾起我掉在地上的影碟,遞上來時並沒有正眼望我。 「你還是那麼喜歡活地亞倫嗎?」我問。之前大概沒想過我們重逢的第一句話會是這一句。 他詫異地望向我。我看到他眼神中由茫然轉為喜悅再轉為安心。 終於找到了。 「妳也一樣嘛。」 步出影視店,我們來到議事亭前地一間咖啡室。 「媽媽說上個月見到妳,但妳沒有給她留下聯絡電話。」 我怎麼好意思提出跟你聯絡?當初是我臨陣脫逃啊。 我說:「我不肯定你還想跟我見面。」 「我一直以為妳不想再見我。」他的笑容帶著千帆過盡的淡然。 「我們每次見面好像都跟電影有關。」 「說起來也是,如果活地亞倫不是老了也堅持拍電影,我們大概不會在那店遇上吧。」 要遇上的,終究會遇上。 接下來我們聊了一個下午的電影,彷彿回到青澀的歲月,回到最初的起始。 我知道,我們會是朋友,一輩子的朋友。 臨別時我問他有沒有臉書帳號,他搖搖頭說:「我沒需要。」 「你永遠那麼脫俗。」 「用脫俗來形容我有點怪。不過如果妳認為有需要,我可以開一個帳戶。」 我連忙阻止。「保持你原來的樣子就好。」 他就是他,最精彩的他。我不需要他為我作出任何改變。 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份謝意。「如果你想知道我的近況,直接打電話給我,或者約我出來見面就行。」 這大概是保持友誼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孩子的小腳丫或頭顱或手肘用力頂著我的子宮。 每次感受到孩子的動作,我都覺得幸福無比。 「你要摸摸嗎?」我問正曄。 「可以嗎?」 「可以啊。」 正曄的右手溫柔地放在我的肚皮上,輕柔得像春風。 「真的在動啊。」他的臉上綻放燦爛的微笑。 我將左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如此輕盈,如此沉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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