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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16 18:12:00瀏覽556|回應0|推薦3 | |
現在你知道,當他踏出家門後就永遠不會回來。 你要留住他,拼了命也要留住他。 你哭求,你哀號,你力竭聲嘶地呼叫,但就算你哭到地動山搖,還是阻止不了他的離去。 於是,儘管淚水模糊了視線,你還是爭取再看他一眼。 多看一眼是一眼。 這一眼以後,你將永遠失去他。 像以往每次一樣。 你一次又一次失去最愛的他,而你甚麼也做不到。 你每天陷入無止境的痛苦,再也離不開那一天。 你不甘心,於是再次回到離別那天,一千次一萬次,卻依然改變不了已發生的事。 你不想承認,世上真有命中注定這回事,但無論你做甚麼也無法扭轉他的命運。 你知道內心深處對生命的眷戀使你怯懦,你無法豁出去為生命畫上休止符,所以只能以這種形式進行憑弔。 你在等待的,不是救贖,而是...... 女子霍地站起來,她不能再聽下去。 她瞅著眼前的陌生人,“你知道你有多殘忍嗎?” 田五浩知道他說中了她的內心世界,這過程通常伴隨著痛苦。他望向她,眼神柔和而堅定。“我在想,說不定可以為妳解開心結。” 她嚏之以鼻,“你憑甚麼?” 他捽了捽鼻子,氣味變得更為強烈。他知道他不該多管閒事,那絕對自討沒趣,但坐視不理並不符合他的個性,況且他受托安撫她的悲痛,雖然沒把握成功,但至少該盡力一試。 “就憑我剛剛說中妳的故事。” 田五浩甫抵達機場便找到她。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凝視著航班信息板,用力地盯著信息板上每一個有意義或沒意義的數字和文字,像進行禱告的虔誠信徒,他一度產生錯覺,誤以為只要一直盯著信息板上的字串,就能揭開甚麼驚世秘密。 但他知道對方並不是要揭開甚麼秘密,他嗅到混雜著苦味和辛辣味的氣味,她正陷入強烈的悲傷之中。 他能嗅到靈魂的氣味,並以此知道對方的個性和情感。這個女子的靈魂充滿悲傷,儘管她的外表並沒流露出來。 田五浩從小便能嗅到每一個靈魂的氣味,在生的,往生的。 因為想更有系統地認識各種氣味,兩年前他隻身前往法國格拉斯,修讀格拉斯香水學校的香水課程,其後加入香氛公司工作。他的嗅覺變得更靈敏,對氣味有更精準的把握,能分辨到氣味中最細微的變化。 以前他只能嗅到靈魂當下的氣味,但凡走過必留痕,現在他能嗅到靈魂殘留的氣味,感應到靈魂所背負的故事。 他在她身旁嗅到類似奶酪的味道,那表示她處於猶豫的狀態。 “還未決定該乘哪一班機?”田五浩問。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她眼珠一轉,自行解答:“因為我站在這裹很久吧。” 他笑而不語。 “一般來說,來機場的人都有目的地。” “我去哪裹也沒有所謂。”她聳聳肩,“你呢?” “我返回澳門出席外甥的百日宴。” “你跟家人感情一定很好。” “家人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她挑起眉毛,語帶怒氣,“別跟我說恩賜。” 田五浩知道她憤怒的原因,不以為忤。 她察覺到自己的失儀,語氣溫和起來。“我只是想乘飛機。” “那隨便挑一航班就行。” “我本來想乘搭馬航,但最早起飛的航班也要六個小時後。” 沒有目的地,純粹想乘飛機,強調自己想乘搭馬航。田五浩閉上眼細膩地感受女子靈魂所散發出來的味道。 二零一四年馬來西亞的航空業陷入絕望般的危機,先有三月由吉隆坡飛往北京的馬航客機MH370失蹤事件,再有七月由荷蘭飛往吉隆坡的馬航客機MH17在烏克蘭上空被擊落,沒料到二零一四完結前數天屬於馬來西亞的亞洲航空也有客機失事,加上七、八月期間來台灣、阿爾及利亞和伊朗德黑蘭也先後發生空難,這一年絕對是航空史上最黑暗的一年。 馬來西亞的航空公司在一年之內發生三次災難性的空難,許多人避之猶恐不及,而她反其道而行。她大概不是採取逆向思維,認為從或然率來說,馬航短期內再發生空難的機率微乎其微,所以乘搭馬航最安全。相反,她想遇上空難。這一點可以從她散發著一份沉溺在死亡的氣味推斷出來。 一個想遇上空難的單身女子。她明顯不是恐怖份子,身上也沒有危險的氣息。田五浩皺起眉頭,她的問題比他預期嚴重。 一個月前他答應協助這女子時並不知道她的故事。 “妳選擇不到的話,我替妳挑吧。”他提議。 “我不喜歡隨機性,這個必須是我的決定。” “反正改變不了上天的決定。” 她投來猜疑的目光,他把握住她猶豫的瞬間,邀請她到咖啡店。“如果世上一切皆有其必然性,妳並沒有拒絕的理由。” 到了咖啡店,他先聊自己在香氛公司工作的趣事,好讓她放下戒心。 “你對香味看來很有研究。” “如果我說,我憑氣味能知道妳悲傷的原因呢?” “開玩笑也有個限度。” “讓我試一試吧。” 當田五浩說出她內心的恐懼時,她憤怒得想脫門而出。 他待她重新坐下來後問:“對方是死於空難嗎?” “你怎麼知道?” “這一點純粹是推測。我情,因為對方死於空難,妳才會希望遇上空難吧。” 她的嘴唇微抖,“我想體會他最後的感受。” “大概不容易遇到吧。” “我知道。我在他死後乘坐了九十六次飛機,每次都安全著陸。” “我是指遇到一個值得妳如此深愛的人不容易吧。” 她微微一笑,笑意帶著苦澀。“比遇到空難更難。”然後她慨嘆她錯過了數周前的空難。 “為甚麼這樣執著?” 她略略遲疑,還是豁出去說出心底的秘密,“因為我本該跟他一起乘搭那班機,但我在出發前高燒不退,他原想留下來陪我,我卻堅持要他如期出發。” “於是妳恨自己讓他踏上死亡之旅?”田五浩輕輕嘆息。 “如果我不讓他離家,他便不會枉死。” 他心想,這世上大概不存在枉死這回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所以妳當時才會高燒不退。” 她抹去眼淚,“總之,我本來該陪他一起乘坐那班機,所以我只能以這種方式死去。” “死於空難嗎?” 她點點頭,“你剛才說得對,我在等待的不是救贖,而是懲罰。” 田五浩默不作聲,他在感受著另一種氣味。 她垂下頭,詭異地笑起來,“說甚麼殉情太陳腔濫調,其實是因為我懦弱,我怕死,所以才以這種形式苟活下去。” “妳絕不懦弱,面對最大的傷痛,堅強活著比死掉更難能可貴。” “現在我不過是活死人。” “沒有人想空難發生。如果我說,妳現在挑的客機會墜毀,你會滿心歡喜上機嗎?試想一下,機上所有人都想安全抵達目的地,他們的家人都希望他們安全回家。你抱著這種心態上機,教他們情何以堪。” “這個世上好像只有我沒有家人。”她哀傷地垂下眼簾。 “妳有許多愛妳的家人,就算他們過世了,對妳的愛一點也沒有減退。其實……”一陣如蒜的氣味刺激鼻腔,田五浩硬生生將要說的話吞回肚中。 “我不是想製造空難,只是想順應天命。” “天命?如果妳身處的客機在空中解體,化成飛灰之前,妳終於明白所謂命中注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在轉念之間,妳想到妳多活著的這些年,除了沉溺在感傷之中,甚麼也沒有做過。妳到現在依然活著一定有甚麼原因。不是因為妳命不該絕,而是有些事情非要妳做不可。這才是天命。” 她似懂非懂地看著這個看起來才二十歲的男生,糾結多時的線團好像有分解的跡象。 “送給妳。”田五浩從袋中取出一瓶香水,“我親自調製的。” 她打開瓶蓋嗅了一下,全身冒起雞皮疙瘩,眼淚汩汩而下。她以為這輩子再也嗅不到丈夫的氣味。 她震驚得甚至不懂得問為甚麼。 “回家吧,將他那一份也一併活過來。”他拍拍她的肩膀,“我要回家了。我和家人也有過極大的不幸,但現在我們都過得很幸福。妳的家人都想妳得到最大的幸福。” 田五浩送女子上的士後,嗅到濃烈的桂花香氣,那是道謝的氣味。 “不客氣,總算不負所托。”他終於可以放鬆繃緊的心情,“剛才差點對她說了你一直在她身邊守護著她,為甚麼不想讓她知道?” 一陣溫潤的氣味傳來,那是人世間最原始的愛。 田五浩明白了。沒有子女希望父母看到自己沮喪懦弱的一面,同時也沒有父母想讓子女知道他們正為其操心。 父母的愛從來不求回報。 他突然十分想念家人,幸好再過半天便能跟四個兄姊擁作一團。
(有關田五浩及其家族更多事跡,請看梁淑淇的《陽光最是明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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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