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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我門
2017/01/20 13:38:00瀏覽669|回應1|推薦9

1

呼~吸~呼~吸。

為甚麼呼吸叫呼吸而不是吸呼?為甚麼是先呼氣才吸氣?明明吸了氣才有氣可呼啊。

小孩的問題有時令人難以招架。

出生時到底是先呼氣還是吸氣?我對此毫無印象,不過按照推論,胎兒在子宮內時肺部是緊縮的,沒有氣體在內,離開母體後須先吸氣讓肺部擴張才能呼吸,所以人出生時應該是先吸氣吧。由此引伸,死亡應該是呼出最後一口氣後沒再吸氣,身體停止運作,生命宣告終止。

至於“呼吸”這個詞語為甚麼是呼吸而不是吸呼,我從來沒有質疑過,現在只好給小源講一個聖經故事,“聖經上說,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用泥土造出一個人,往他的鼻孔吹一口氣後,人便成為有靈的生命。所以,人的生命由呼氣開始。”

小源似懂非懂地望著我,“為甚麼呼氣的是上帝,我們卻有了生命?”

“上帝給人類一口氣,讓人類擁有自主呼吸的能力。一個人有呼吸就有生命。”雖然這在醫學上不是絕對,但對於六歲的小孩來說,這個概念應該足夠了。

“我不明白,為甚麼生命需要呼吸?”

我忘記生物老師所教的呼吸運作機制,反正他並非真的要我解釋呼吸作用的原理,所以我答得盡量簡短。“我們透過呼吸獲取能量,就像吃飯一樣,我們吃飯才有力量。”

“哦。”他點點頭。

如果他繼續追問,我大概會告訴他,呼吸是為了提醒我們生命時刻需要取捨。如果我們不先將自己排空,就無法吸入更多空氣。有時候,我們得先放手才能獲得更多。

然而,小源無意延續這話題,他跑開了,倒是我的思緒繼續圍繞著呼吸這回事。

呼氣,才能吸氣。

放手,才能走下去。

我闔上眼,緩慢而深長地呼氣,有意識地感受著那股暖和的氣息自鼻腔排出,身體彷彿變得輕盈,心中一陣舒坦,人開始往上飄。我凝住呼吸,恍如將身體凝在半空,卻在我重新吸氣時跌回人間,潮濕的冷空氣從鼻腔進入體內亂竄亂動,胸口隱隱作痛。

我知道,這叫做心痛。

淚水沿著臉龐一直落到手背上。

而我終於下定決心放手。

 

2

我設了一道門,將你排除在門外。

我在門內,吶喊、求援、無助、枯萎。

你在門外,靜默、徘徊、流淚、離開。

在我枯萎之前,你離開之後,我必須找一個穿越這道門的方法,與你無關,也與愛無關。

 

銘濤說我設了一道門,不讓任何人跨進去,也不讓自己踏出來。他找來各式各樣的鑰匙試圖將門打開,失敗了就換另一串,一次又一次,直至他發現手上再無鑰匙。他不想再活在門外,但他累了,而我卻一直袖手旁觀,無動於衷。

他狠狠地問我為甚麼要把門緊鎖,我無法給他任何答案。我只知道,那道門從來不是從內鎖上。

這段日子,我反覆問自己,為甚麼我們會互相折磨?明明是因為相愛才走在一起,但現在我們的愛卻在互相抵消,剩下的不過是一些習慣一堆回憶一種悔疚一點無措。

也許,確實有夫妻可以這樣走下去,吵吵鬧鬧或鬱鬱寡歡到老,一輩子相依為命,再沒所謂愛與不愛,但求有人陪伴終老。

然而,人生不是只有一個選項。

放手,也算是愛的體現吧。

決定離婚雖是一時衝動,卻是醞釀多時的結果。

這比當年結婚的決定還多了一層深思熟慮,畢竟是十二年的婚姻,要捨棄這段關係比當初決定一個人嫁到加拿大需要更大的勇氣,我為此挖空所有情感來個乾脆了斷,只怕日子一久,連孤單、連空洞也習以為常,遺忘婚姻的真正意義。

銘濤並非從一開始便接受這個決定,他憤怒過、哀鳴過、沉默過,但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只要其中一方決定終止這段關係,便再無挽留的餘地。

我們當夫妻的最後一夜,我對銘濤說:“感激你愛過我。”

他的嘴角連苦笑也支撐不到。“我現在還愛著妳。”

不管我們的愛是現在進行式還是過去式,我們確實相愛過。

這是結論。

只是這個結論比我們從來沒有相愛過更令人心酸。

要是早知道最終會分開,當初我們會選擇相愛嗎?

 

3

如果一直沒有離開,也許我會比現在更無所適從。

我無法想像我是如何面對日漸變調的澳門,或憤懣,或惘然,或焦慮,或感慨,反正就是充斥著無力感,目睹所珍視的物事一點一點被消失、被替換,縱使無法認同,卻也無力阻止。

人類需要進步,城市需要發展。所有的需要都是無可避免而理所當然。身為其中一份子,卻沒有選擇的餘地。

其實也不是沒有選擇,我當初就選擇了離開。為此我像一個逃兵,背棄過去的自己,企圖跟澳門一刀兩斷,跑掉之後從此不再在意澳門的新聞變動發展人情,在另一個國度重新建立記憶習慣故事聯繫,直至完全迷失自我才發現我根本沒必要跟過去割裂,就像我無法擺脫影子一樣。

這十二年來,我竟然一次也沒有回過澳門,我一直以為我跟澳門唯一的牽繫就是爸媽,所以當我每年跟爸媽去不同國家旅行,實踐帶他們環遊世界的願望時,我找不到非回澳不可的理由。

決定回澳後,心裏產生久違的踏實感,卻在正式踏上這片土地時換上陌生感。然而,這份陌生感反而令我感到安心。

沒有事情永恆不變。

因為我離開了這麼多年,澳門變得跟記憶不同,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甚麼需要訝異。

我努力尋找曾經熟悉的感覺,但一切皆變了調。小學時每朝到桃花崗坐著矮凳吃早餐,現在那裏已建成高樓大廈;中學時最喜歡逛的八佰伴被賭場取而代之,搬到商業大廈繼續運作;從前租單車遊玩的氹仔海邊,以我從沒想像過的規模無限延伸,只是璀璨金光掩蓋不了此間的脆弱和蒼白。

回不了的過去,在唏噓的嘆喟中模糊了記憶,若隱若現地展現一種叫做未來的異變。但凡異變都是突兀的、失控的。像任何時候一樣,我無法掌握未來,自己的,澳門的。不管我存在與否,時間列車也會駛向同一個未來。

看著陌生的景色,心裏感到不是味兒的同時,慶幸還好我當年離開了。

我從小相信有愛的對方就有家,因此我離開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家時並沒有任何依戀。我要跟我愛的人共同建立一個家,這將比父母所建立的家更有歸屬感。我帶著這份信念嫁到加拿大,竭盡所能營造一個美好而溫暖的家,沒想到這個家會有破滅的一天,而且還是我親手摧毀。

現在我又回到從前的家,當我走進臥室時,眼眶被突如其來的淚水所佔據。這裏跟我離開時一模一樣,每一件擺設都在原來的位置迎接我,彷彿它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回來。我的心情一下子回到十二年前,我又變回父母眼中不懂照顧自己的小女孩。

“我走的時候你明明說要改建成雜物房啊。”我心情激動,卻盡量克制情緒。

“是啊。”爸爸隨口應了一句。

世界變了又變,爸媽對我的愛卻始終沒變。

 

4

回澳後最不能適應的是天氣。

太熱了,就算我甚麼也不做,皮膚總是濕漉漉的,好不舒服。空氣中總是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黏稠,將無以名狀的恐懼帶進體內,發酵成意味深長的倦怠。我癱軟著身體,連腳指頭也不想動一下。

這時候我會想念加拿大的空氣,清爽,無雜質。

澳門的大街小巷不時瀰漫著二手煙的氣味,這大概是因為澳門實施室內禁煙後,煙民一走到街上便爭取時間抽煙吧。我討厭煙味,所以走在路上總為著躲開路人剛噴出的二手煙而左閃右避。我對此感到厭煩,但至少我知道只要走進室內就不再受煙味所困。以前我上餐館或到戲院,最怕就是周邊出現煙民。

因為天氣太熱,我在家躲了一個星期,媽媽忍不住問我日後打算怎樣。我當時以為她關心我甚麼時候找工作,所以便說休息夠就會啟動。

離澳前我在凱悅酒店當公關主任,當年澳門最頂尖的三間五星級酒店分別是路環的威斯汀酒店、澳門的文華東方酒店以及氹仔的凱悅酒店。每朝的早會,營業部主管均會讀出這三間酒店昨日的入住率,作為最直接的競爭對手,萬一入住率跟另外兩間酒店差距太大勢必引起總經理的責難。

好懷念在凱悅酒店工作的日子,尤其是紅鶴餐廳的焗鴨飯和用柴爐烘焗的麵包,還有悅荷坊的點心,一想起就食指大動。

這天烏雲密佈,我選擇在這天出門,特意乘巴士回到以前工作的地方,巴士駛上大橋後我望向氹仔,先被小潭山上那多座豪宅所嚇倒,然後我再望向凱悅酒店方向,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座落在凱悅酒店後面的大型酒店,比凱悅酒店高出好幾倍,新穎時尚的設計令凱悅酒店顯得殘舊而渺小,老態畢現。再望過去,印象中的新世紀酒店倒閉了,看起來陰陰沉沉的,完全失去朝氣。

觸目驚心,這裏到底出現了多少變化?巴士沒有一如記憶那樣駛上澳門大學,後來我才知道,連澳門大學也已遷離。天啊,我差點以為自己離開了一個世紀。

下車後我步行至凱悅酒店,噢,已不再是凱悅酒店了,現在叫麗景灣藝術酒店。我的心跳亂了節奏,到底我錯過了甚麼?我從旋轉門走進去,大堂的佈置跟記憶中完全不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臉孔。我繼續探索,悅荷坊不存在了,玲瓏閣不再提供自助餐,幸好紅鶴餐廳還在,只是池中的鴨子消失了,而菜式跟從前不再一樣。

我鼻子酸起來,本來是想回來緬懷一番,現在卻只能藉著記憶憑弔昔日的美好時光。然而,我並沒有資格說難過,因為先離開這裏的人明明是我,而且現在這個我,亦已非當初充滿幹勁和熱忱的我,我憑甚麼要求這裏一成不變?雖然如此,心裏卻有說不出的難受,而這失落的情緒在我得知文華東方和威斯汀均不復再時推上頂峰。

當年最高級的三間酒店:凱悅、文華東方和威斯汀均已非昔日我所認識的模樣。即使酒店的外觀不變,但凱悅不是凱悅、文華東方更名為金麗華酒店、威斯汀變了鷺環海天度假酒店。

俱往矣。

後來當我來到金光大道,看到座落在這裏的渡假村規模,自然明白到它們非變不可的原因。這裏到底有多少間五星級酒店?凱悅被淘汰,其後金光大道出現凱悅集團中更高級的君悅酒店,文華東方酒店現聳立於豪宅壹號湖畔和美高梅之間,氣派非凡。

所有的變化均印證了一個事實,澳門已不再是我所認識的澳門。

這不是求仁得仁嗎?十二年前我離開澳門,刻意擺脫過去,沒有跟任何朋友和舊同事保持聯絡,是想過截然不同的生活,同時以為澳門再與我無關,但果真如此時,卻又若有所失,彷彿遭到背棄一樣。

現在我回來了,我可以選擇連結過去,也可以重新開始。既然人回來了,我想不到繼續斷絕過去的原因,於是我開始約朋友見面。

我第一個聯絡的人是敏賢,她是我的中學死黨,即使多年不見也毫無隔閡。她現在是全職媽媽,每次提到八歲和五歲的兒子都掩蓋不了眉宇間的喜悅。

她滔滔不絕地講述全職媽媽的幸福與辛勞,我微笑著聆聽,當她問到我的丈夫有沒有回來時,我爽快地告訴她我離婚了。

她的笑容僵住,像是對她剛剛發表的幸福宣言感到內疚,唯恐引起我的不安。我拍拍她的左手手背,“都過去了。”

“當年大家都好羨慕你嫁到加拿大。”她感慨起來。

嫁給一個人從來沒給我套上光環,嫁到哪裏也是一樣。”

因為是老朋友,她毫不忌諱地問:“你們為甚麼要離婚?”

老實說,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許多次,每次的答案也不一樣。但如果要有一個比較正式的說法,那就是我不想再過無可無不可的日子。

“有時候我們作出一個決定,不一定由理性主導,不是權衡得失之後就能得到最合理的結果,結婚之後,離婚變成一個選項。我可以選擇繼續維持婚姻,亦可選擇終止這段關係。”敏賢皺起眉頭,我知道這番言論對她來說離經叛道,於是補充說:“當然,我認同婚姻應該是一輩子的事,只是世事多變,能夠一直維持婚姻幸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她點頭附和,“現在澳門的離婚率超過三成,離婚真的很普遍。”

“所以離婚沒甚麼大不了。”

“十二年的婚姻很可惜啊,真的沒有第三者嗎?”她死心不息地追問。

我失笑,為甚麼婚姻失敗一定要扯上第三者?

“你有看過《Eat Pray Love》嗎?”

她搖頭。

“電影中的女主角本來擁有人人稱羨的生活,突然有一天發覺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於是堅決跟丈夫離婚。”

她瞪眼看我,似乎弄不懂我的意思。

我問敏賢,“你現在過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她陷入漫長的沉默,而我至今仍未找到我想過的生活。

 

5

在敏賢半強迫下,我建立了臉書賬戶。她說既然我有心找回昔日的朋友,這便是最方便快捷的方法。

在此之前,也就是我在加拿大生活的日子,我一直拒絕加入社交網站,事實上當時我的生活只有銘濤已覺滿足,日子簡單而充實。雖然婚後我沒有工作,但處理家事和準備三餐已令我忙得不可開交。我總是比銘濤早起來,準備早餐和午餐便當。最初我做的便當都是簡單款式,飯放一邊,菜餚放一邊,雖然他一直讚美味,但為免他吃膩,我花更多心思整理便當,或做得鮮艷奪目,或用食材做出字樣,或做成不同圖案,偶然的卡通造型會令他的心情變好,有一次我運用麥包、雞蛋、蕃茄、奇異果、芝士、紫菜等材料做成憤怒鳥造型,他興奮得立即駕車回來親我。自此以後不但他期待中午打開便當的一剎,連他的同事每天也會站在他身後等待他將便當打開。這雖然給我增添壓力,卻也為我帶來動力,我上網參考別人的便當,加入自己的構思做出獨一無二的愛心便當。

晚飯我也絕不隨便,雖然我大多數時候都是做中菜,但我不時會轉換口味做西班牙菜,意大利菜、越南菜、印度菜、日本和韓國料理等等,務求給他驚喜。

重點是,我從來不是料理高手,所以我得認真學習烹調不同料理的方法,每天設計菜式,還有永遠做不完的家務,工作量絕對不比上班族輕,所以我根本沒有時間上社交網站跟別人交流。

曾經,銘濤說我填滿他的肚子,我說他填滿我的生命。

曾經,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憶起銘濤讓我黯然。

我深呼吸,都過去了。

而現在我得尋找我的舊友。

敏賢經臉書介紹一些中學同學給我當“朋友”,循著建議朋友的方向我又找到更多中學同學和大學同學,然後順藤摸瓜竟然給我找到一位凱悅的舊同事,並因而跟許多舊同事在網上“重逢”。

就算不見面,單是瀏覽朋友的動態消息,我也能掌握他們的近況。誰跟誰結婚,生了多少孩子,孩子在讀甚麼興趣班;誰跟誰去了哪裏旅行,吃了甚麼東西,買了甚麼戰利品;誰跟誰慶生,收到甚麼生日禮物;誰跟誰分手,以酒麻醉失戀的痛楚……

於是,我知道以前的同事大多繼續擔任酒店從業員,只是分散到不同酒店,澳門的,國外的。曾經跟我同級的同事全部都升職了,有些更獲晉升為總監。而我從前的部門總監現在已成為新加坡某酒店的總經理了。

我看著昔日戰友的近況,難免會想像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開,繼續在酒店工作,我會有甚麼際遇?當澳門凱悅完成歷史任務時,我會獲聘於哪間酒店?我會遇到怎樣的上司和同事?我也有機會成為總監嗎?我有這個能力嗎?當上酒店管理層會是甚麼滋味?

因為太多年沒有工作過,我不但質疑自己有沒有擔當要職的能力,甚至懷疑自己還有沒有重返職場的可能。

胸口悶著一種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妒嫉的情緒,我很清楚世上沒有如果,所以無從後悔。只是既然沒有如果,我何妨讓幻想騁馳,想像一下我可能會遇上的另一個人生。

如果有另一個人生,我現在是某五星級酒店的市場總監,每天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忙著策劃推廣計劃,制定營銷策略,承受巨大工作壓力……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嗎?我真的有能力勝任嗎?我會變得自信滿滿、指揮若定嗎?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該回到哪一個時間點?回到那個時間點我就能改變人生嗎?有哪一段人生是我想推倒重來?但注定了的命運真的能扭轉嗎?

如果可以重新開始……嗯,現在不正是重新開始嗎?

 

6

吸氣時,是生存。

呼氣時,是死亡。

我們每刻都在生死之間徘徊。

生,或死,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份命定。

呼吸是生命的節奏,但我似乎漸漸失去這份節奏。

每次我注意起呼吸時,也發現自己忘了呼吸。

沒有呼,也沒有吸。

我連忙吸氣,淺淺的,身體需要吸氣來維持生命。

然而,吸氣並沒有帶給我任何活力。

這就是問題所在。

離開加拿大,離開婚姻,並沒有讓我離開萎靡的困頓。

愛過了,不再愛了。

結婚了,又離婚了。

我問自己為甚麼非離婚不可?

因為我在婚姻中找不到自己?每次發現自己忘了呼吸時,我都想尋回迷失了的自己,但靈魂困在身體之內,不管我如何用力呼吸,也無法讓靈魂感受自由穿梭的快樂。我明明擁有絕對的自由,銘濤從沒限制我做喜歡的事,但當我對生活完全失去興趣時,我還有甚麼是喜歡做的?於是我在思考絕對的自由這回事,假如我擁有絕對的自由,為甚麼我要將自己困在婚姻之中?

我想重回正常的軌道,但甚麼才是正軌?

要是我真想自由,我根本就不該走上軌道。

於是,我回來了。

有人會說這是一段失敗的婚姻,令我失去青春,失去許多可能性,但要是讓我重新再選一次,我還是會為了愛情遠走他方。

這樣的任性,人生大概只可一次。

人生又不是以得到或得不到甚麼來衡量,擁有過的愛,縱使失去了依然讓我的人生豐盛。

我擁有過最精彩的愛,那是無人可以奪走的美好。

 

7

幾乎所有人都說人總得面對現實。

我不是太清楚他們所說的現實是甚麼,也許就是找工作吧。

我不能永遠活在虛無之中,單靠回憶或幻想並不能讓我存活。

但,人生本來就是虛無的,空手來空手去,不是嗎?

現實就是,我必須賺錢,盡快,越多越好。

我收拾好心情後便整理履歷表和求職信,漁翁撒網寄到澳門所有大型酒店。

一個月沒有回音後,爸爸對坐在沙發上看小說的我說:“現在經濟差,酒店就算不裁員,也實施凍結人手政策,未必會那麼容易找到工作,所以不用心急啊。”

其實我一點也不心急,找工作跟找愛人一樣,除了講求緣份,還要考慮是否合適,勉強做一份不合適的工作,跟一個不合適的人交往,只會帶來無盡的痛苦。

爸爸繼續分析,“現在多間大型酒店正在動工,落成之後不愁找不到工作啊。”

“我不明白,澳門如何容納這麼多大型酒店娛樂設施?”回澳後看到這麼多豪華酒店,我心裏一直充滿疑惑,真的有那麼多旅客入住和消費嗎?而且大型娛樂設施還在持續增加中,我對此不感興奮,只感到憂慮。“經濟環境這麼差,賭收一跌再跌,旅客人數持續下降,酒店理應飽和啊,但是大型酒店卻越開越多。餅只有一個,瓜分再瓜分之後,利潤足夠抵銷開支嗎?如果有一天,酒店、賭場不再賺錢,還會營運下去嗎?”

“你過慮了。大老闆自然有大老闆的考量,不用我們這些小市民操心,而且,誰會做蝕本生意?”爸爸說。

對,誰會做蝕本生意?我們儘管享受金光璀璨的日子好了,我們都習慣了現在的奢靡,但要是有一天,生意人不再做蝕本生意,我們能承受打回原形的失落嗎?假如不是打回原形,而是比原形更糟呢?我不會天真的以為到時澳門可以變回我從前認識的模樣,優雅、悠閒,只怕金光熄滅後,我們在寂靜的闃黑之中再也找不到出路。

我們。

我門。

我的澳門,到底會變成怎樣?

 

後來我到過兩間酒店、一間銀行和一間貿易公司面試。

面試過程不太愉快,對方不是質疑我這麼多年沒有工作,就是直指我之前在酒店工作的經驗已經落伍。對他們來說,我跟新人完全沒兩樣,重點是,我已經三十六歲,作為新人,太老了。

面對我找不到工作的處境,媽媽跟爸爸的關注點完全不同。

媽媽並不關心我甚麼時候找到工作,她在意的是我能否再找到如意郎君,“不要整天宅在家裏,緣份不會自動走上門的,多到外面走走啊,說不定可以找到更好的丈夫。”

找不到工作就嫁人好了。她的邏輯應該是這樣。只是她忘記了她的女兒才剛從一宗失敗的婚姻中逃出來。

我苦笑,“誰會喜歡像我這把年紀,又離過婚的女人?”

“所以才要把握時間啊,趁現在外表還不錯,再過幾年就不好說了。”媽媽又說:“幸好你沒有為他生下孩子,否則就更沒戲唱了。”

她不知道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對我的傷害有多大。但這不能怪她,因為我從來沒告訴她,我跟銘濤失去過一個孩子,而這至今仍是我最大的遺憾。

我有想過,如果這孩子平安來到世上,我跟銘濤的緣份也許會長久一點,當上父母讓我們的愛持續升溫,我們會是很棒很棒的父母,一家三口親密無比,幸福滿溢。當然我們還是有可能會分開,但即使明知道我和銘濤之間只有短暫的緣份,我還是希望讓這個孩子誕生。

我想成為他的母親,我想他成為我媽口中的負累。

雖然單親媽媽的身價肯定比失婚婦人更低。

危險。

我為甚麼要給自己定下身價?

我的價值從來不是依附在男人身上,即使嫁為人妻,即使當上全職家庭主婦,我依然是我。

我的價值一直在於我自己,不因我有沒有丈夫,不因我有沒有小孩,不因我有沒有高薪厚職,不因我有沒有華麗的外表。

我是我。

至於世俗的眼光,世人的評價,統統與我無關。

我永遠是我。

 

一個人的成就該用甚麼來衡量?

一百個人大概有一百個答案,因為每個人的追求也不一樣。

我思考良久,一個人的成就到底用甚麼來衡量,最後得出的答案是:自我的滿足。

在加拿大生活的時候,生活無憂,簡單幸福,但是我依然感到寂寞迷惘。許多時當我一個人站在明亮的廚房中,看著已準備好的晚餐等待銘濤回家時,我問自己,此時此刻的我,是最真實的我嗎?我成功做好賢妻的角色,但我從中得到自我滿足嗎?如果連自己也不能滿足自己的追求,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追求甚麼,憑甚麼談個人的成就?

如果有輪迴轉世,唯一與我們一起輪迴的,是自我的成長。

靈魂在千迴百轉中浮沉,努力學習,不是為了賺多少錢,談多少場戀愛,而是為了不斷的成長。

而在自我成長以前,必先肯定自我、滿足自我。

靈魂的成長,才是最大的成就。

我該做甚麼才能滿足自我?我在經歷得失苦難之後,有沒有讓靈魂成長到?哪怕只是一點點。

 

8

甚麼是負累?

小圓壓低聲音問我。

我輕撥她的劉海,心痛她竟然問我這個問題。

負累是負擔,是拖累,是過錯,是包袱。

但不是你。

我緊緊擁抱著她,希望讓她知道我有多愛她。

“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她圓睜著眼看我。

“你是我最甜蜜的負擔。”我的視線變得模糊。

“不是說好放手嗎?”

我苦澀地垂下頭,“那次你並沒有出現。”

“不都是一樣嗎?我跟小源。”

小源,或小圓。

我親愛的孩子。

如果平安來到這世上,現在已經六歲多了。

因為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所以小源或小圓交替出現,在夢中,在無盡的思念中。

小源或小圓隨著我的思念而長大,在我們的秘密花園,在我設的門後。

銘濤一直說我設了一道門,將他排除在門外,但其實他本該在門內,只是他從一開始就要抹走小源或小圓的存在,我無力阻止,只能將小源或小圓保守在我們的秘密花園內。

我門,只是一道門,單純的一道門。

不用門匙,甚至不用將門打開,因為根本就沒有房間。

沒有房間,門的存在顯得毫無意義。

我門,突兀地豎立在秘密花園中,孤清而荒蕪,卻從來沒有門內門外之分。

“媽媽,你現在為甚麼不再做便當?”

“因為已經沒需要做給爸爸吃了。”

“我好想念你做的便當。”

“我也是,做便當的時光真快樂。”如果我能為上學的小圓做便當,我必定每天都做不同卡通款式的營養便當,她一定會愛上我的便當。

“那就再做便當吧,讓更多人感受到你的快樂。”

我熱淚盈眶,我得先讓自己快樂才能將快樂傳遞給別人。

“我好喜歡看見你笑。”她吻向我的臉龐。

所以她一直想我笑,想我快樂。

我內心暖暖的,破涕為笑。

我門打開。

小圓拉著我的手,“就讓門一直開著吧。”

“好,就讓門一直開著。”我答應她,以後也要開開心心。

離開秘密花園時,小圓用力地笑,用力地跟我揮手。

她的嘴巴一開一合,我雖然聽不到,卻知道她在跟我說再見。

再見。

親愛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見。

 

9

那就再做便當吧。

以前我為一個人做便當,現在我想為更多人做便當。

回澳後我又做回媽媽的女兒,享受媽媽給我做飯的悠閒日子,我怎麼沒想過讓爸爸媽媽見識一下我在加拿大學會的廚藝?

星期日早上我起得比誰都早,為爸爸媽媽各自做了一份英式早餐。我計劃這天三餐也由我主理。

我可以想像他們醒來後的驚喜,在他們眼中,我一向是被照顧者,就算我說了多次我打理家務已達職業水準,他們的表情也像聽到天方夜譚。

果然,爸媽見到我做的早餐時笑不攏嘴,猛說好吃。但這只是序曲,那天午餐我做的便當令他們嘆為觀止,五菜一湯的晚飯更令他們偷偷拭淚。他們對我如何練成這廚藝大惑不解,反正很享受我做的每一道菜。

所以我嫁到加拿大十二年並非一無所獲。

其後一個星期,我天天為爸爸做一份便當讓他帶上班,他打趣說我可以開一間專賣便當的小店,沒想到我會將他的戲言變真。

有何不可呢?

讓更多人吃到我做的便當。

讓更多人感受到我的快樂。

開一間我喜歡的小店,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傳遞快樂的能量。

我在雀仔園一條小巷開設了一間叫“便當達人”的小店,每天只賣一款便當和一款湯,天天新款。

在我的店,你只有一個選擇。

來,或不來。

吃,或不吃。

你毋須苦惱吃甚麼,就由我替你作主。

爸爸媽媽最初質疑我這樣的經營模式,但我堅持每天只做一款。只要是最好的,一款已經足夠。

小店開業後,贏盡口碑,生意一日比一日好,我快要應接不暇,只能每天限售一定數量的便當,售完即止,於是這反而吸引到更多客人來輪候。

雖然生意滔滔,但利潤不高,反正夠糊口就好。

小店沒給我帶來財富,卻讓我心靈得到富足,除了得到成功感之外,還結交了一班熟客,他們陪我聊天,給我帶來許多啟發。

敏賢的家就在荷蘭園,所以她幾乎天天來找我。她說吃我的便當,省下自己做午飯的功夫。我們又像中學時那樣無所不談。

我有許多中學同學都在中區上班,他們不時過來光顧,聚聚舊,面對面的交流,比經社交網絡溝通更溫暖。我不再羨慕別人的生活,他們有高薪厚職也好,有幸福家庭也好,這是他們的人生,與我無關,而我選擇了現在的生活模式,未必是大眾眼中的理想生活,卻肯定是我最喜歡的生活。一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就不用羨慕別人了。

媽媽依然關心我甚麼時候能找到合適對象,我不明白一個人為甚麼一定要找另一個人作伴?又是誰規定結婚生子才是圓滿人生?我現在一個人過得快活啊,我在小店中得到自我滿足,經常跟朋友見面,閒暇時就讀小說、聽音樂、看電影,生活自由而充滿熱情,有沒有另一半,我依然活得精彩。

然而,如果有那麼一個人,認同沒錢賺也想做一份溫暖人心的便當的心情,說不定我們會是最佳拍檔呢。

 

10

我跟銘濤一直保持聯絡。

我們結婚是因為愛,即使離婚也仍然有愛。

每次通電話,他總是溫柔地向我問好。

我說完我很好後,就會怯怯地問他:“你過得好嗎?”

要是他回答說不好,我肯定會很難過。但他說過得很好,我卻懷疑他是真的過得好,還是為了撫慰我的不安。

我們會互相交換近況,我決定開店時,他給我許多有用的意見。他的生活依舊規律,偶然他會告訴我跟某位女生約會,但總沒有下文,直至這天他告訴我再婚的消息,我驚訝得不懂得回話。

“對不起。”他的聲線中蘊含著幾分軟弱。

“傻瓜,我要恭喜你才對啊。”我努力保持鎮定。

他沉默了一會,最後像鼓起很大的勇氣說:“她懷孕了。”

我已經不懂得形容當下的心情。我閉上眼睛,停止呼吸,在整理好思緒以前對他說:“那很好啊。你要好好照顧她。”

“事情來得太快了。”他在那邊試圖解釋。

“不是太快,是剛剛好。”

所有會發生的事情都是剛剛好。

這不正是我想要的結果嗎?為甚麼我的心會這麼亂?

我跟銘濤結婚之前就知道他渴望成為父親,我們婚後五年好不容易才懷上第一胎,我們一直小心翼翼,甚至遵從中國人的禁忌,未滿三個月不對任何人說,包括爸爸媽媽,可是我們跟孩子的緣份終究不夠深,孩子在十周時心跳停止,我在進行人工流產時流血不止,最後醫生建議我不要再懷孕,否則我會有生命危險。

銘濤在我流產之後強調他其實很討厭小孩,二人世界令生活更自在,我們也會更恩愛。後來他索性絕口不提孩子的事,我知道他只是不想我為生孩子的事而難過,但是不再提起不代表我能忘記,我的心從此出現一個深不見底的缺口,那缺口令我每一下呼吸都是刺痛的。

我一直希望銘濤能當上父親,所以聽到這消息時理應高興才對啊,可是我的眼淚卻不爭氣地湧出來,我為內心產生酸溜溜的感覺而羞愧,後來我安慰自己說,嫉妒就嫉妒啊,忠於自己的感覺,我沒必要勉強自己做一個完美的人,否定負面情緒,最後把自己壓得透不過氣來。

我在掛線後狠狠地哭個稀哩嘩啦,舒發過了就能好好的面對未來。

對於未來,我帶著一份了然於胸的宿命感,我會過得很好,當初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能坦然面對離婚的結果,而事實亦證明我們離婚是正確的選擇,現在我和銘濤的人生都有新的方向,新的希望。

 

艾潔是“便當達人”其中一位熟客。她是瑜伽導師,在附近的健身中心任教。

她比我年長五年,但樣貌、身型也保養得非常好,總是精神飽滿的樣子,她很健談,常常跟我聊天,很快我們便熟絡起來。

有一次她來吃完便當後,邀請我到健身中心學瑜伽。

她見我猶豫,就說可以免費教我。

我連忙搖頭,“不是錢的問題,只是我從沒做過瑜伽,沒甚麼興趣。”

其實何止瑜伽,我是對任何運動零興趣啦。

“我不是要拉客,我只是覺得你需要運動,需要重新學習呼吸。”

“重新學習呼吸?”

艾潔向我解釋,我的呼吸方式是屬於呼吸不完全的淺層呼吸,僅止於胸腔的氣體交換,氧氣只能到達肺的表面,容易做成體內氧氣不足,二氧化碳殘留,於是人老是頭昏腦脹,精神不集中,容易疲累,甚至肩頸酸痛。

我用手按一按緊繃的肩膊,欣然答應黃昏去找她。

當天休店後,我去買了一套運動服和瑜伽墊子。

我按艾潔的指示盤膝而坐,手掌朝天放在膝上,放鬆全身。

她說今天就由腹式呼吸開始,“進行腹式呼吸時,除了能吸入更多氧氣外,同時能吸入更精細的能量。當我們的呼吸越長、越深、越細、越慢、越柔時,便可以消除焦躁,讓心靈得到平靜。”

吸氣時,感受空氣經過鼻腔、喉嚨進入肺部,胸部保持不動,迫使橫膈膜下沉,盡最大限度向外擴張腹部,將氣運入下丹田,屏住,然後用口緩慢地呼氣,盡最大限度向內收縮腹部,橫膈膜向上提升,將所有濁氣吐出體外。

我認真的練習著,感受每一次呼吸帶來的能量,享受每一下呼吸的時刻。吸到不能再吸,呼到不能再呼,每一下呼吸都達到極限。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

吸氣,屏氣,呼氣。

吸氣時,是生存。

呼氣時,同樣是生存。

在一呼一吸之間,在得到與失去之間,在放手與執著之間,我感受到靈魂的成長。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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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hnj
2018/03/23 05:06
Another great one, Kudo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