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送別的白衣冠不是喪服【文/王書輝(政治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2006/02本文摘自歷史月刊217期
荊軻刺秦王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歷史故事。為報田光以死相薦的知遇之恩,更為解燕國敗亡與天下蒼生之困厄,荊軻以一人之力持尺八匕首步入咸陽宮刺殺秦王嬴政,最終卻落個功隳身戮的結局。其急公好義、重義輕身的俠士情懷,以及反抗強權、壯烈犧牲的浩然正氣,曾使古今多少讀者慨歎不已!而易水送別的場景,展現了勇敢無畏的英雄豪氣,更是震撼人心,讓人為之動容,也使全篇故事如易水一般長流不息,光照千古。
《史記‧刺客列傳》記載了易水送別一節,其原文是: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忼慨,士皆瞋目,髮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戰國策‧燕策三》裡的文字與〈刺客列傳〉基本相同;《燕丹子》則稍有小異:
荊軻入秦,不擇日而發。太子與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易水之上。荊軻起為壽,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高漸離擊筑,宋意和之。為壯聲則髮怒衝冠,為哀聲則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車,終已不顧也。
無論是《史記》、《戰國策》所記的「白衣冠」或是《燕丹子》裡的「素衣冠」,歷來注家大都解釋成「白色的衣帽」──喪服,而整段情節就是講太子丹與其賓客穿戴著喪服,來到易水河泮,替即將赴秦執行死亡任務的荊軻和秦武陽提前舉行告別式。如此解讀,不外是認為穿著喪服送行可以創造生離死別的悲愴氣氛,同時也含有激勵士氣的意思。再加上荊軻唱出了「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抒發其視死如歸的慷慨情緒,也使這種說法更為堅定。但是這樣的解釋卻不免讓人產生幾個疑點:
其一、按照太子丹的原定計畫,是要荊軻效仿曹沫對付齊桓公的模式,生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如若不行,才「因而刺殺之」(引文皆出自《史記》,以下未注明出處者皆是),以造成秦國內亂、君臣相疑,東方各國即能從中藉機得利,「其破秦必矣」。換言之,索秦王之命甚至與其同歸於盡,是最後萬不得已時才採行的手段。當時太子丹眼見秦軍進逼,於是急遣荊軻入秦,就兩人的心理層面而言,當然是期待能一舉成功。然而荊軻赴秦的路途遙遠、任務艱難,隨時都可能遭遇不測。如今臨行之時,眾人竟穿著喪服送別,事未行而預想其敗,人未往即預定其死,這豈不是觸荊軻的霉頭?荊軻又怎會接受這樣的陣仗?如此作為非但不能激勵士氣,同時也會讓荊軻感到自己不被信任,實非擅長領導統御者所應為。
其二、在整個刺秦計畫過程裡,保密工作是相當徹底的。田光與太子丹密談時「左右無人」,臨行太子丹還不忘告誡田光:「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也。」田光甚至以死明不言使太子放心,可見此事保密工夫到家。而從《史記》、《戰國策》、《燕丹子》諸書看,全事從頭至尾皆由太子丹主導,燕王喜根本是一無所知。再看此時情勢,秦將王翦已然攻破趙國、俘虜趙王,秦國大軍「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慌了手腳的太子丹只得向荊軻說道:「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其意就是催促荊軻趕緊上路。而當荊軻來到秦國,向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行賄以求面見秦王,蒙嘉向秦王奏報:「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聞大王」,可見荊軻是以燕國使者的身分赴秦。此時秦軍既已兵臨城下,燕國派人出使秦國,卻在國境上演一齣喪服送行的戲碼,豈不招人耳目、啟人疑竇?難道太子丹不怕因此洩密而使秦國有所防備,導致刺秦計畫功虧一簣?也不怕燕王喜獲知此事而及時出面阻撓?
要釐清這些疑點,我們可以從《燕丹子》的「素衣冠」開始談起。「素」字从糸(今字作「垂」)會意,本義是剛織好且尚未漂染的生帛。《管子‧水地》:「素也者,五色之質也」,尹知章注:「無色謂之素。」又《禮記‧雜記下》:「純以素,紃以五采」,鄭玄注:「素,生帛也。」皆是以本義為釋。由於這是布料最原始的本色,不帶任何裝飾色彩,因此引申為本質、樸素等義,亦即黃生《義府‧素位》所說:「素乃絲之未染者,他語借用素字,猶俗云本色、本分之謂。如素心、素志、素位、素履,皆此義也。又素有白義,白者,空有質而無色。」徐灝《說文解字注箋》也說:「素者,帛之本色,故又引申為始、為故、為常。」換言之,「素衣冠」可以理解為未經染整、保持布料材質原色的衣帽。《釋名‧釋采帛》云:「素,朴素也。已織則供用,不復加功飾也。」所指即此。這種衣料其實就是先秦時代較為窮苦的平民百姓日常所用。
當然,喪服也可以「素」稱之,《禮記‧郊特牲》:「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終也。」鄭玄注:「素服,衣裳皆素。」但是喪服的織工、樣式應與日常服裝不同,兩者是絕對不可混淆的。
附帶一提,古代漢語以「布衣」指稱平民,也是從穿著的概念而來。《小爾雅‧廣服》:「麻、紵、葛曰布。」麻布、紵布、葛布是古代平民日常穿著常用的布料,王夫之《四書稗疏‧論語‧布》說:「古之言布者,兼絲、麻、枲、葛而言之。練絲為帛,未練為布,蓋今之生絲絹也。」這裡所說的「練」,是指將生絲煮熟,使布帛柔軟潔白、易於染色的工序。現代漢語習用的「熟練」一詞,即是由此而來。古時經濟條件較差的庶民階層只能穿著由麻、紵、葛等較易獲得且未經暴練的布料製成的素衣,也就是「布衣」,久而久之,「布衣」也就成為庶民的代稱了。桓寬在《鹽鐵論‧散不足》裡說:「古者庶人耋老而後衣絲,其餘則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正是反映這個詞義擴大的現象。
漢代以後習以「白衣」指稱庶民之服,並借指平民。例如《史記‧儒林列傳》說「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就是說公孫弘本是個平民學者;又《風俗通義‧三王》:「舜、禹本以白衣,砥行顯名,升為天子」;《藝文類聚》卷四十七〈職官部三‧司空〉引《荀氏家傳》曰:「荀爽,字德明,董卓徵公,公到府三日,策拜司空,起巖穴九十五日而為台司,世人號曰白衣登三公」等等,也都是以「白衣」指稱庶民,所以其意涵應與「素衣」相同,不宜逕譯為「白色的衣服」,更不可以喪服理解。《漢書‧成帝紀》提到漢成帝於鴻嘉元年「始為微行出」,顏師古注引張晏曰:「於後門出,從期門郎及私奴客十餘人。白衣組幘,單騎出入市里,不復警蹕,若微賤之所為,故曰微行。」又〈五行志〉亦載:「成帝鴻嘉、永始之間,好為微行出游,選從期門郎有材力者,及私奴客,多至十餘,少五六人,皆白衣袒幘,帶持刀劍。或乘小車,御者在茵上,或皆騎,出入市里郊壄,遠至旁縣。」皇帝穿著白衣假扮平民微服出巡,其意自是為了隱蔽身分以策安全,倘若將「白衣」解釋成「凶喪之服」,豈不怪哉!
其實,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二十五〈白衣〉就已提醒我們:「白衣者,庶人之服。」易水送別時,太子丹一行來到窮鄉僻壤之境,穿著平民百姓的衣服送行,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小老百姓送親友出遠門一樣,其目的就是為了掩人耳目、保守秘密。這是太子丹的精心設計,也傳達了眾人內心期待刺秦成功的深切想望。外交事務關係著國家利益,牽連甚廣,知情者本就應該謹言慎行、提防洩密,否則一旦處理不慎,對國家的傷害勢將無可估量。邊境終究不比都城,農村地區的貧苦百姓只穿得起未經染整的簡樸服裝,送行者來到此地,既不宜穿著貴族式的輕裘暖衣招搖過街,穿著喪服同樣也是不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