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力行好事，休問窮通  葉慶炳 原作  力中 略做潤補

    戰國之世，楚大夫屈原忠而被逐，滿懷悲憤，因此寫下了〈天問〉。題目叫做〈天問〉，實際上就是問天。篇中所提出的問題，多達一百六、七十個，有關自然現象者，有關神話傳說者，有關歷史故事者；這一問，反映了屈原在人生絕望之際對一切認知的懷疑和否定。而那許多問題，真的也只有老天爺才能全部作答。 

    到了南宋，有一位詞人名叫陳人傑，他也寫了〈天問〉。陳人傑的生平事蹟不詳，不知道他受過多大委屈，以至於要倣屈大夫寫〈天問〉。不過，他這篇寄調〈沁園春〉的〈天問〉，我讀後，倒有幾分喜愛。因此，抄錄下來，漫談一番。 

我夢登天，盡把不平，問之化工：似桂花開日，秋高露冷；梅花開日，歲老霜濃。如此清標，依然香性，長在淒涼索寞中。何為者，只紛紛桃李，占斷春風？

一時列鼎分封。豈猿臂將軍無寸功？想世間成敗，不關工拙；男兒濟否，只繫遭逢。天曰：果然，事皆偶爾，鑿井得銅奴得翁。君歸去，但力行好事，休問窮通。 

    上片前三句，作者自敘做夢登上天界，把心中不平之事，一一問諸化工。化工指主宰世間造化之神。人夢想登上天界，不外兩種心理因素：其一是嚮往天界，渴望一遊；其二是在世間受盡委屈，要向天公討個公道。像《史記‧佞幸列傳‧鄧通條》，記載漢文帝做夢，想要上天，是由於前一種因素；而屈原在《離騷》中訴說對時政不滿、對人生失意之情後，升天直叩天門，則是由於後一種因素。陳人傑這首〈沁園春〉，從「我夢登天」開始，接云「盡把不平，問之化工」：正是後一種因素。 

    〈沁園春〉詞每首一百十四字，短短篇幅，當然問不了多少問題。作者先問：為什麼偏讓桂花在秋高露冷的日子才開花？為什麼偏讓梅花在歲暮霜濃的日子才開花？都不讓它們在風和日麗的春天開花？桂花和梅花的標格是如此清雅，香味是如此芬芳，卻置它們於淒涼索寞之境！為什麼只讓那庸俗的桃花李花在春風中得意？ 

    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好。我讀完這一段，立刻聯想起劉宋時詩人鮑照的兩句詩：「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行路難〉十九首之六‧《樂府詩集》卷70）又想起唐代詩人李白的兩句詩：「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李太白全集》卷3）〈沁園春•天問〉這首詞，作者表面上是在問為何桂花、梅花在露冷霜濃中受苦，而桃花、李花卻在風和日麗時得意；事實上，他是藉草木言人事。他是在為「世間小人得意、庸人庸福，而君子寂寞」抱不平。在《晚鳴軒愛讀詩》的〈偏為梅咨嗟〉一文中，我引用過五代韓偓的一首〈擁梅〉詩，這首詩正好用來和這闋〈沁園春〉的上片對照看。詩云：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豔陽。龍笛遠吹胡地月，燕釵初試漢宮粧。風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應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 

    這首詩有梅無桂，但一樣以梅象徵君子，以桃李象徵小人。詞的主旨在為受屈的桂花、梅花執言，而詩則強調梅花根本不屑與桃李為伍。透過作品看作者為人，似乎詩的作者韓偓比詞的作者陳人傑更多了一副傲骨。 

    詞下片開始兩句，就在為漢代的飛將軍李廣抱不平了。《史記‧李將軍列傳》：「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因此，詞中稱李廣為猿臂將軍。李廣一生，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每戰必身先士卒。部下的軍吏和士卒都有人因功封侯，連他那不怎麼成材的堂弟李蔡也因擊匈奴右賢王有功，封為樂安侯，偏就是他老將軍一生不得封侯之賞。因此，陳人傑要代為抱不平，請問老天爺：「漢武帝時，許多軍人都因功有了封爵，列鼎而食。難道李將軍就沒有尺寸之功？為什麼他始終不得封侯？」 

    《史記‧李將軍列傳》記載，李廣對自己始終不得封侯，十分不服氣。他曾經私下去請教一位善於望氣之士王朔，說：「自從漢軍和匈奴交戰，我未嘗不參與。而我的部下才能不及中人，但以軍功得到封侯已經有數十人之多。每次戰役，我無不身先士卒，卻始終無尺寸之功以封邑，這究竟是何緣故？難道是我的相不該封侯？還是我的命注定不當封侯？」王朔反問道：「請將軍您自己想想，過去是否做過使您悔恨的事？」李廣回答：「我曾經做過隴西郡太守。那時候羌人背叛，我設計騙他們投降。投降的共一百多人，我把他們騙來，一日之間，就全部殺了。就只有這件往事，我如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十分悔恨。」王朔說：「殺戮已經投降之人是最嚴重的暴行，這就是您將軍畢生不能封侯的原因了。」好一個江湖相士王朔，明明就在玩弄李將軍！你看，他先讓李將軍自招生平做過而至今猶悔的往事，然後告訴李將軍：您之所以不得封侯，就是這個原因。像這個樣子望氣看相，誰不會？ 

    話說回來，陳人傑在為李廣抱屈之後，就進一步推論：「想世間成敗，不關工拙；男兒濟否，只繫遭逢。」如果世間之事是工者能成，拙者落敗，那麼飛將軍李廣無論如何應該先李蔡以及部下幾十位君吏士卒先立功封侯。可是，事實不然。由此可知「世間成敗，不關工拙」。那麼「男兒濟否」，必然是「只繫遭逢」了。李將軍再足智多謀，再驍勇善戰，可惜遭逢多乖，一生坎坷，終於落得無功可成，無侯可封！此事實在使人不能心服，因此，作者要提出來問問天公。 

    作者問天就問到這裡打住，接下去「天曰」云云，就是老天爺的答覆了。老天爺第一句話是：「果然。」表示人間確有這種不平之事，只是偶爾發生。再緊跟一句：「鑿井得銅奴得翁。」作為偶發事件的例證。話說漢朝之際，龐儉於年少時，父親就離家遠去，從此杳無音訊。後來，龐儉鑿井，意外挖到了千萬銅錢，成為富豪，他就去買了個老奴隸，令其耕種作稼。不久，在舉行婚禮及招待賓客時，老奴嘀咕：「廳堂上座的主母是我老婆。」婢女通報，龐母便交代龐儉問明，得知來龍去脈細節後，龐母證實確是其夫，倆老抱頸啼泣，重為夫婦。「鑿井得銅，買奴得翁」是表示世間難免有些出乎情理的事件發生。老天爺又接著說：「君歸去，但力行好事，休問窮通。」好一個「但力行好事，休問窮通」！誰要是能終身奉行這兩句話，他將擁有充實的人生。這是老天爺的答案，事實上，正是作者對世間不平之事的看法。我喜歡這首〈沁園春〉，主要就為了這兩句所代表的處世態度。 

    讀這首〈沁園春〉，我心裡一直想著《史記‧伯夷列傳》，我甚至拿詞和〈伯夷列傳〉作對比。由這首詞聯想到〈伯夷列傳〉是很自然的，因為詞曾為猿臂將軍李廣抱不平，而李廣的孫子李陵率五千人深入匈奴，兵敗援絕而降，太史公為李陵辯護，犯了漢武帝的忌諱，結果被處宮刑。在《史記‧伯夷列傳》中，太史公曾隱隱約約透露了自身的不平。這不是一條很自然聯想線索？ 

    太史公的〈伯夷列傳〉，事實上，也是一篇天問。他懷疑「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兩句話。他說：像伯夷、叔齊這樣品性高潔的大善人，結果餓死在首陽山！在孔子的門人中，孔子認為顏淵最為好學，而顏淵卻連糟糠都吃不飽，結果短命而死。老天爺報施善人，究竟是怎麼個報施法？而那個無惡不作，連人肉都吃的盜蹠，卻能夠壽終正寢！他究竟做過什麼善事？至於到了近世，不守法度，專犯忌諱的人終身逸樂，連子孫都享受富裕生活；言行謹慎，富於正義感的人卻遇到災禍。這種例子多得很，那麼所謂「天道」，是有呢？還是根本沒有？這種問題，太史公能問誰？除非問天！所以，我說〈伯夷列傳〉也是一篇天問。 

    太史公問是問了，懷疑也懷疑了，但是，並不因此就改變操守與小人同流合污。他接著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道不同，不相為謀」本是孔子的話，見《論語‧衛靈公篇》，太史公借來說明：儘管不善之人竟然得到好報，而善人反而遭到惡報，但我仍要死守善道，做善人。太史公又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這又是孔子的話，見《論語‧子罕篇》。陳人傑在〈沁園春〉的上片，曾為桂花、梅花抱不平，問天公為什麼不讓它們也綻開在風和日麗的三春，與桃李共榮，偏偏要將之擺在秋高露冷和歲老霜濃的日子受罪？他不想想，如果真讓桂梅與桃李共享春光，哪能顯出桂梅的「真骨凌霜，高風跨俗」？ 

    孔子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這樣說，絲毫沒有為松柏抱不平之意；相反的，還肯定了松柏的可貴品格。太史公引來這句話，正是表示：愛做桃李的去做桃李，我仍要做松柏。太史公又接著說：「舉世混濁，清士乃見。」這就說的直截了當，不再託物言志了。桂梅之可貴，正因為它們盛開在露冷霜濃之際，怒放在桃李飄零之後。松柏之可貴，正因為它們在萬木凋傷之後，依然挺立；在冰雪慘創之際，不減蒼翠。清士之可貴，正由於眾人皆醉，而清士獨醒；眾人趨利，而清士守義。在太史公之前，老子說過：「國家昏亂，有忠臣。」荀子說過：「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大略篇〉）都是一樣的意思。他們都明白：君子、忠臣、清士，都必須禁得起磨練；而橫逆之來，正是磨練的機會。太史公最後說：「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這句話依照我的語譯，就是「哪裡因他人看重彼事，我也看重彼事；他人看輕此事，我也看輕此事？」他人所看重，我可以看輕；他人所看輕，我可以看重。我是我，他人是他人。歸根結柢，還是「各從其志」的意思。 

    你看，太史公先是懷疑究竟有沒有所謂「天道」，情緒性舉了些善人得不到天公照顧而惡人反而得好報的例子，但是到後來，太史公還是很理性地執著於自己的操持，不因身受的屈辱而有所改變。這番過程，不正和陳人傑這首〈沁園春〉相似？〈沁園春〉中，作者先以滿心不平問天，但最後卻借天公之口說出「君歸去，但力行好事，休問窮通」作結。 

    我寫這篇稿子時，正是選舉投票日的前夕。所有候選人正各自施展渾身解數，作最後衝刺。這幾天，聽了幾場政見會，內心感慨良多。有些候選人守分守法，規規矩矩談政見，表現了極好的風度與修養，非常難得；但也有些候選人言行乖張怪異，令人失望。就耳聞目睹的怪現象來說，下跪求賜票者有之，斬雞頭起誓者有之，罵人家祖宗三代者有之；這種人出來競選，真有點糟蹋民主政治的美意。我相信多數有學養、有風度的候選人會當選，言行乖張怪異的候選人會落選，但也難保不然。別為那少數跳樑小丑當選而感到忿忿不平，事實上，他們失去的遠比獲得的多。我要特別對清白問政而不幸落榜的候選人致意，請不要洩氣，在競選過程中所表現的學養風度就是你的成功，這遠比當選不當選來的重要。請讀一讀陳人傑這首〈沁園春〉吧，特別要記得最後幾句：「君歸去，但力行好事，休問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