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代便遭父母雙亡噩運的樊素,本身就是一篇傳奇。她住在舅舅家,由外婆撫養長大,外婆用盡自己所有的積蓄,供她念完大學。在她的心裡,只有外婆是需要反浦報恩的唯一親人。過渡的恩怨分明,使她顯得冷漠而理智。盡管如此,多年來隱忍的悲苦,卻化為周身美麗的光華。她的『美麗』雖不是公認的,她的『光華』卻有目共睹。大學四年,韓芸和樊素是一雙形影不離的好友。因住宿而結緣,一住就是四年,也是奇數。到了後來,她們不借語言,而能明了對方的心意。在租賃的小閣樓上,常可以兩杯香茗,微笑對坐一個下午,直到夕陽西沈。雖然一言不發,整顆心都是滿溢的。
大學畢業那年夏天,她們相攜到外雙溪故宮一帶閑逛。坐在一團崢嶸的樹蔭下,陣陣淡雅的幽香隨風飄來,偶爾,幾朵白色的小花,從眼前滑過,輕悄的跌落在地上,這是個寧靜的下午。
樊素小心翼翼的拾起一朵落花,放在掌中旋視,她贊嘆的:
『你看這花,韓芸!』
韓芸湊近她細白的手,那朵花立在她粉紅色的纖細掌紋中。純白的五個花瓣,籠著一圈鵝黃的色澤,雖是落花,卻不軟弱,顯出一股精神。樊素抬起頭,看那滿樹的花朵,她們一朵一朵獨立綻放,不是一簇一簇熱鬧的依偎,這樣細致的花朵生長在如此高拔茂密的大樹上,並不多見。
『這是什麼樹呢?開了滿樹的花……。』樊素喃喃的。
『這花沒有心呢!』韓芸突然發現,她拾起腳邊其他的落花:
『真的,真的沒有花心,是空的。』
樊素仰面注視花樹,她深吸一口氣:
『看它們,好像在等待著什麼,等了一世又一世……』她的眼光落在掌中的花朵上,嘆息的:
『等得連心都消失了。』
韓芸的心,猛地一縮,突如其來的末名感動。
樊素的上身傾向韓芸、眼神有些迷茫,她問:
『你想,世上會不會有一種情緣,經過幾世的等待,只為了一刻的相遇?』
『瞧!』韓芸憐惜的靠著她:
『你又來了!』
『我相信這種事……』樊素任意的掠過披肩長發,半邊臉頰被夕陽映得緋紅,看起來氣色很好,雙眸顯得特別晶亮。斜睨著韓芸,她問:
『你信嗎?你不信嗎?』
韓芸不和她辯,只抿嘴微笑。然而,離開的時候,韓芸經意的回首張望,微風中,每朵花兒都在枝葉中搖蕩,恰是一顆顆長久等待而顫抖企盼的心靈。
沒過多久,她認識了一個學植物的男孩,男孩聽了她的描述之後告訴她,那種開滿花的樹,有一個美得令人神往的名字——木蓮。
畢業以後,韓芸回到東部故鄉,樊素留在臺北。韓芸寫信將『木蓮』的事告訴她,她竟然沒有什麼反應。只因為突然之間,她跌進了深深的迷惘……
記不得這個夢境第一次出現,是什麼時候?
她置身在一座竹林中,碧竹高聳入雲,密密排列著,有輕煙或薄霧籠在眼前,微透著沁膚的涼意,她在林中奔跑,似乎在尋找什麼人;又象是被人追趕,一顆心淒淒惶惶的懸吊著,除了自己的喘息,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她困難而費力的邁著步子,常感覺來路被阻了,卻又豁然開通……她一直跑到一道小溪旁,不得不停住,溪水揣急,沒有可以跨越的石塊,也沒有渡船,她極為不甘的停下來,然後,便清楚的聽見一聲嘆息,悠長、緩慢、深沈、男性的嘆息……她醒來,冷汗涔涔,全省毛孔張開,虛弱與迷惘自心底昇起,泛漫開來。
一而再,再而三,這樣的夢魘愈來愈令她苦惱,她不知道自己在夢中瘋狂的尋找什麼?她不知道那奇異的嘆息代表什麼?她期待入夢,為的是揭開疑團;然而,一次夢醒,便加深一層懮郁。於是,她在等待的同時,也神經質的帶著恐懼的心情。這個夢打擊了她的自信與高傲,原本拒絕信仰任何宗教的樊素,一臉無助與茫然,找到居住東部鄉下的韓芸。
聽完她的敘述,韓芸也只能坐著,沈浸在不能理解的困惑中。樊素對她說:
『你以前告訴我,你家後山有座廟,求神問卦,都很靈的。』
『樊素!你以前從不相信這些的。』
『現在不同了,我覺得這個夢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必須知道其中的奧妙,纔能不受它的折磨——。』
『好吧!』韓芸勉強帶她出門,但,在感覺中,這樣的夢,總不是吉兆。於是,韓芸叮嚀道:
『但是,也不能太相信……。』
老廟祝擎著那支簽,反復觀看,沈衿良久,然後告訴她們:
『有情無緣嗎,也是枉然……。』
『我能見到他嗎?』
廟祝抬起頭望著樊素,鏡片後的瞳仁蒙蒙的,帶一絲悲憫的意味:
『既是無緣,相見不如不見……。』
那夜,樊素從夢中驚叫醒來,韓芸也翻身爬起,就著月光,看見她臉上狼藉的淚痕。她失魂落魄得更厲害,從沒有談過戀愛,而今卻比失戀更嚴重。韓芸為他擔心,認為這是過渡壓抑自己的結果,幾乎忍不住要勸她去找心理醫生談談。但,她的敏感令韓芸不敢造次。
『我又做夢了……』樊素抽泣的,落淚紛紛:
『差一點就要看見他了,韓芸!你相信有他嗎?』
韓芸不是不相信,但是情願她不要相信;想起那些對她關愛容忍的男孩,始終得不到她的青睞……韓芸點頭,卻顯得困難勉強。樊肅立刻看出韓芸的無奈,閉上眼,不發一言的轉過頭。
樊素在第二天清早離開韓家,韓芸送她到車站。因為失眠,她們的臉色和精神都不好,彼此也不交談。韓芸靜靜的打量樊素,纖弱而凝肅鑄成一種特殊的神韻,薄脣毅然緊抿,透著漠然不可及的悒郁。曾經,在她們共處的日子裡,挽緊手臂,便有一種親昵的如同姐妹的情感,總以為未來不可知的歲月,一定可以共渡喜悅與懮傷……韓芸的心隱然絞痛,因她對樊素的苦惱,全然的愛莫能助!
火車進站了,樊素提著簡單的行李站起身,韓芸忍不住握她空著的手,急切而不知所雲:
『好好的……珍重……。』
她轉臉看著韓芸,扇動睫毛微笑,那笑意融化了冰霜。韓芸最愛看她笑,因她一笑便掃盡眉宇間的輕愁與早經世故的滄桑;她笑起來總像個稚氣的孩子。
樊素回到臺北,她生活的地方。白天,她是出版社沈靜的小職員;晚上,她是『萬象劇團』狂熱的演員。從求學時代,她就參加了這個戲劇團體。團長霍天縱是她的戲劇啟蒙老師,她對霍天縱始終保持敬慕與懾服。他們常在一起談人世間的無常,霍天縱開朗達觀,是十丈紅塵中少有的清明者。
這一次,他們策劃演出『杜十娘怒沈百寶箱』,探討人性的軟弱與現實。樊素飾演杜十娘,一位風塵中的俠女,可悲的是以為脫離了風塵,結果卻陷入泥坑。當樊素全然沈溺其中,便忘記了許多事,她渴盼這種忙碌緊張,那個夢境果然不再出現,一切變得清淡遙遠……。
『我現在逐漸從忙碌中體味到生活的趣味。偶爾,透過車窗看天上游移的薄雲,那份恬適的心情,簡直就是一種幸福!』她在信中對樊素說:
『可愛的姥姥每次受到我寄去的錢,總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管這是什麼季節,密密的織了毛褲毛衣、帽子和圍巾給我寄來!姥姥口述,小表弟執筆的信中,總叫我要多多「留意」。我知道她老人家和你的企盼是一樣的,其實,並不困難,我一定會令你們滿意的。有時候實在想不通,過去的日子,究竟執著些什麼?……』
終於到了演出時候,按照往例,最後一天演出,諸親眾友一定從四面八方趕來捧場。
不知道為什麼,末場演出,樊素覺得焦躁惶然,心亂如麻,每次下場,她總是狠咬自己涂上艷寇丹的手指,卻怎麼也穩不下來,於是,腦中閃過那個夢境及廟祝的話,難道,在這數以千計的觀眾中,竟隱著一個他?一個不可知的,未曾見的,宿世的情緣?她不知所措,整顆心失去控制的飛揚起來。
謝幕時,她在白衫群外罩一件猩紅色披風,所有的長發偏挽了一個松松的發髻,斜垂著,臉上的妝褪了一些,紅暈浸在象牙白的肌膚中,整個臉龐透著光彩。好友們衝上臺為她獻花,一連串的擁抱親吻,弄的她有些狼狽,但她不住笑著,這些熱情令她發自心底的愉悅溫暖。她笑著,直到再度落幕,直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籠住她,她的心狂跳,雙眸灼灼燦燦,狠狠凝視那張陌生的面孔,友善的微笑……但,面孔是陌生的;微笑也只是友善,她眼眸中的光熱漸漸變為冷淡的禮貌,含笑點點頭,快步走下舞臺。不是他!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
她在臺口被友人圍住,他們要與她合影,告訴她,韓芸也從東部趕來,正伴著行動不便的小雀坐在觀眾席。於是,不及思考的,她被擁簇著爬上層層觀眾席,席間燈光大亮,觀眾差不多盡皆散去。坐在高處的小雀興奮的揮動雙手呼喚樊素。樊素循聲抬頭,然後,地怔住,不能舉步——越過小雀與韓芸,她竟然看見,她看見了,在那觀眾席上孑然獨坐……她從不知道世上竟會有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幽、沈靜,像一泓潭,緩緩包容她。在其中肆意翻騰。這不只是二十幾年執著的等待;這是一種亙古別離後,剎然重逢的狂喜,卻又如隔千層雲、萬重山的遙遠。
有一刻,她出神的,只能看著那雙溫柔異常的眸子也定定的凝視著她。然後,微蹙的眉峰疏散開來,然後,她看見他端正的嘴角,漸漸綻出一個細致的不可思議的微笑……,他看來完全不屬於這個空間,他獨立突出,與人不同……突然,她發現他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頭頂,那光亮無發的頭頂。他的衣著,一襲金黃色相間的寬大僧袍。他的雙手安放在膝頭,緊密的握著一份演出說明書,封面就是她——玉精神、花容貌的杜十娘!他有一刻的昏眩,仿佛已入他雙掌中,而他仍微笑著,對她專注的微笑,整個人成為透明的發光體。
樊素就這樣無法遁逃的,混亂虛空的站立。當他大徹大悟,大慈大悲的出現;她卻敷著庸脂俗粉,穿著炫麗戲服,將自己裝裹成俗不可耐的浮華意象。
終於相遇了,卻不在她最美麗、最自在的時刻……。更悲哀的世,即使她再美麗、再自在,到如今,全是枉然呵、枉然。
韓芸轉頭看著那人起身離去,身材高大,眉目疏朗,恍恍然她幾乎不相信這人真是出家人?!韓芸一直未曾察覺那人的存在,直到發現樊素那從未出現過的狂熱眸光,瞬時湧起的頰畔緋紅,仿佛時空同住。韓芸一回頭,便見到那襲僧袍,她的心猛地緊縮,這就是歷劫的宿緣嗎?那人邁著步子,穩重而飄然,像在林間優游行走,那樣從容不迫,只把眾人喧騰嬉笑當風。於是,寬大的衣決翩翩,毫不留戀的,一點一點的,隱身在黑暗之中。韓芸輕輕嘆息,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夕陽下那一樹輕顫的木蓮花。
樊素的改變卻是從那夜開始,對往昔無怨;對未來無求,她的大部分仿佛已經結束了。
她離開了萬家劇團,無法交代理由,霍天縱也沒有挽留,人世間的無常,他們早就了然於心。
那夜獻花的大男孩何葳,一個世家子弟,開始鍥而不捨的追求。從她初次登臺,他就看見她,年年守著她在臺上的光華,直到第四年,纔鼓起勇氣上臺獻花。對這樣一個人,她還能要求什麼呢?
『但是,你總是不快樂。』何葳盯著她的眼睛,那裡面空空洞洞的。
『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快樂?』樊素搭腔,懶洋洋的。
『你也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直到你呢?』
『我們要玩莊子和魚的游戲嗎?』樊素的語氣強硬,何葳便不說話,他們常在語言文字上反復打轉,卻沒有一點幫助。
樊素給韓芸的信愈來愈短,她寫著:
『何葳不明白,快樂,決不是爭論就可以得到的。我對他沒有期望與要求;他對我只有一點要求:快樂!』
『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只要你說了,我一定做到!』何葳反反復復將這樣的話問上好幾遍,直到樊素忍下心來逼他:
『你什麼時候帶我回家?』
這是他的弱點,任何時候都可以將興高采烈變為沮喪氣餒。交往一年半,他從不敢在家人面前引見這個蓬門弱女,舞臺上認識的女孩。在他的印象中,從沒有任何事,不是在家人的安排下進行的。
樊素脣畔浮起一朵溫柔地笑意,心底卻泛著殘忍的快感,她靠近他:
『還沒准備好嗎?』
他突然轉頭看她,雙眸晶亮清朗,嘴角上揚,恢復了自信的堅定,清清楚楚的問:
『你,准備好了嗎?』
樊素一驚,慌忙的收回目光,這就是『自食惡果』。韓芸好幾次在信中提醒她,她絕非有意置之不理,只是,姥姥企盼得殷切,何葳的柔情又那樣誠摯……。
何葳握住她的手,使她面對他。他眸中的晶亮原來是淚光,她的面容深印在他的淚光中,閃閃爍爍的:
『為了能和你在一起,什麼樣的刁難險阻,我都不怕!我只要知道一件事……』他深吸一口氣,指向她的心髒,用最溫柔且帶輕顫的聲音問:
『我在那裡面嗎?』
一股惻然的心酸,令她動容。她不回答,只用雙手握住他的手指,憐惜的,貼向面頰。
接下來的半年,樊素與何葳共同努力去克服橫在面前的阻難,那份同甘共苦的患難之情,加深了他兩人的親密關系。在面臨各種挫折時,何葳的耐力與加倍地關愛,一次次軟化樊素。
直到何葳的母親,握著樊素的手,微笑的問:
『你們要先出國?還是先結婚?』
樊素轉頭,看見何葳狂喜的眼神,她涑然而驚——這是她要的嗎?她真的要嗎?
出國的手續辦得差不多齊全了,距離行期還有一個月,樊素獨自回到南部的故鄉,她決定好好陪伴外婆一段時間。
欣喜若狂的外婆為她准備了一屋子的嫁妝,一對鴛鴦繡枕,一付百子圖的被套,全是他老人家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從你滿十八歲那年,我就開始准備,只是,人老了,一年不如一年,繡得越來越慢,看都看不清楚了……。』外婆呢呢喃喃的說,眼角洋溢著喜悅與幸福。
樊素撫著紅緞子上凸起的各色彩線,翻筋斗的、放爆竹的、踢毽子的、摘花戲雀的小娃娃,金碧輝煌的在陽光中浮動,像個燦亮的夢境,精致,但不真實!
一天清晨,樊素經過一宿輾轉,剛剛進入夢鄉,就被外婆搖醒:
『素素!陪姥姥燒香去!』
『待會兒再去嘛……』
『好孩子!姥姥是要替你求個平安香大,不管走到那兒,菩薩都會保佑你……姥姥也……也可以放心了……』說著,老人家哽咽起來。
樊素連忙翻身下床,蓬著頭,白著臉,她說:
『好了!姥姥,我都聽您的。』
這是香火鼎盛的著名廟宇,興建的歷史不長,卻有許多位高僧及外國僧侶。廟門巍峨,庭院中有偌大的放生池,稀疏的花木,依山而建的廟宇佔地相當寬廣。不知是晨霧或是焚香,一進廟門,眼前便漂浮著皚皚煙氣,隨著誦經聲的低回,樊素心中昇起肅穆之情;隱隱的還有一份久別重逢,悲喜交集的情緒,令她不能理解。
她伴著外婆在臺階前焚一炷香,然後,拾級而上,准備進入正殿,心誠意敬的邁著步子。突然,聽見有人喚她:『樊素。』
她略遲疑,繼續向前行,重聽的外婆是什麼都沒聽見。又一次高揚的呼喚響起:
『岳樊素!』
她一轉頭,在崢嶸的龍柱旁,看見霍天縱。
『聽說,你要結婚了?』
外婆進了正殿,他們在殿外聊天,霍天縱清瘦一些,眼眸更顯得清亮有神。
『先出國,一年以後,再回來結婚。』
『兩年來,都沒見到你,連公演的時候,也沒你的消息,倒是……倒是乾乾淨淨!』霍天縱帶著笑意。
『其實,我一直牽掛你們!想到劇團的那段日子,還是……還是心痛!』
『我了解,凡是需要用決絕的方式處理的,都是最深刻的——。』
他們在一棵大樹旁坐下,夏天的陽光從第一道開始,就是炙熱的。
『一個人,從臺北到這裡來,為什麼?』樊素問。
『看朋友。』霍天縱深深注視她:
『一個出家人。』
『哦?!』樊素感覺細微的漢珠爭先恐後的沁出肌膚。
『他是我遠房的親戚,自小就有惠根,天生的佛門中人!大學畢業以後纔出家,年紀輕輕就受到國內外佛學界的重視,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可是,兩年前,不知道為了什麼,他要求閉關靜修,不與任何人見面,連他的師父,他都不見!』霍天縱自顧地述說。
『不知道是為什麼嗎?』樊素焦躁的問。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卻情願自己不知道。』霍天縱蹙眉凝視著樊素,他痛苦的呻呤:
『我真的不敢相信!』
『杜十娘』公演的那天夜晚,他記得自己進入化妝室,一眼看見已經化好妝的樊素,就直覺不對。酡紅的雙頰,玉雕般的鼻梁,眼梢斜飛入鬢,嫵媚與風情幾乎要從眼底流瀉而下了,但,總不像個青樓艷妓;尤其,當她不動不笑,端然獨坐時,簡直有些像蓮花座上的寶相莊嚴。渡人的觀音,渡人的十娘,一時間,連霍天縱也混淆起來。
假若一切都可以預料,就不會鼓勵他去,看那末場演出,三十年來,他原是從不動心的……。霍天縱望著蒼白的樊素,不知是悲憫或慶幸,她永遠不會知道的,他以為。
『到底,為什麼?』
『聽說……』霍天縱穩下心情,像在述說一個故事:
『為了一個女孩,只看了一次——真令人不敢相信!』
樊素眩然,猛地,身體中有什麼狠狠的被抽離了。她虛弱的仰起頭,頭頂上,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開的滿樹,忽然全部脫落,兜頭傾下,她痛楚的驚叫一聲,感覺自己完全被掩埋住。
恍恍然的,她想起韓芸告訴過她,這種失了心的等待,開放滿樹的花,名叫木蓮。
樊素抬頭,看見白花花的陽光從葉縫瀉下,卻以為是一樹崩然傾落的木蓮,她昏厥過去。
——他是三十年來從不動心,天生的佛門中人。
——為了一個女孩,只見過一次,他要求閉關靜修,不見任何人,已經兩年了!
——年紀輕輕就受到國內外佛學界的重視,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卻為了一個只見過一次的女孩,閉關兩年……。
樊素開始生病,她不能進食,只不停的嘔吐、休克,醫生檢查不出任何病癥。外婆守候在床畔,只能垂淚。樊素睜眼,看見惶急的何葳,出國的日子逼近了。
『怎麼會這樣呢?樊素!到底是為什麼?』
樊素連牽扯嘴角的氣力都沒有,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什麼』,這場病,該在兩年前來的。
外婆憑著七十幾年的經驗,挺起腰肢為樊素准備衣物。她慎重的取出那副被套和一對鴛枕,年少時,她為自己繡成一套嫁妝,中年時,為女兒准備一套嫁妝,及至暮年,為外孫女繡成的嫁妝,卻連用也用不上。她連怨都不知去怨誰!又一次的白發送黑發,命運的軌跡深鐫在生命中,一個垂暮老人,又有什麼力量去轉圜呢?
『不會的,姥姥!』
了解了外婆的行為,何葳嚇得哭出聲來,他死命抱著被套和枕頭,哽咽的哀求:
『不會……不會的,姥姥!求您,不要……她會好的!』
『孩子!是素素……她沒有福分!』
外婆顫抖的拍撫縮在屋角的何葳,落淚紛紛。
老人家看得明白,就像二十年前,樊素的母親,在丈夫意外死亡之後,也是這樣不能吃喝。一模一樣的情景;可怕的是,這一次,老人家連原因都不清楚。
樊素躲著,望著熠熠發亮的被套和枕頭。外婆再一次問:『這些,好不好?』
『好。』
她知道外婆在准備什麼,二十五年前,老人家殷殷切切的接她來到人世;如今,又周周密密的送她走……。
她看著那對枕頭,一雙相隨的戲水鴛鴦,突然心動。為何讓這象征幸福美滿的珍貴嫁妝,隨自己這薄福之人常埋地下呢?
『姥姥!』她費力的抓住枕角:
『這個,送給韓芸……好不好?』韓芸,樊素輕喚她的名,應該讓她明了自己的執著並非一相情願。那人身在佛門,整整兩年,默對一爐香,四堵牆,也是一樣的無怨無尤!要讓韓芸知道,她應該知道的。一定要讓她知道。
神奇的,樊素竟然好起來了。
只是,面對著樊素,何葳覺得陌生、冷淡,而又距離遙遠。並沒有失而復得的狂喜,只是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媽媽說,你身體不好,就留在這兒休養,等到完全康復了,再到美國來。好嗎?』
『我不想去了,只想好好陪姥姥。』
『為什麼?我們說好的……。』
『對不起,何葳,你不會明白……。』她垂下眼睫。
『我是不明白!』何葳瞪大眼睛,不能置信G
『當初費了那麼多心,為什麼一筆勾銷了?我不明白!那麼,你告訴我啊!把理由告訴我,讓我明白!』
『何葳!』樊素仍不忍面對他的面紅耳赤,她盡量輕柔:
『你還年輕,可以重新開始……』
『我不要!』何葳跳起來咆哮,他顫抖的:
『這不是開玩笑,樊素!我不要重新開始。你告訴我,是我不好?』她搖頭。
『是有了第三者?』
連第一者、第二者都弄不清,哪來的第三者呢?
『你懷疑我的愛?你不喜歡到國外去?害怕和我的家人處不好?還是……』他的聲音暗啞,困難的:
『你,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何葳,我們原來就相差懸殊的……你是個好人,樣樣都好,把我忘了!我根本不值得,假如我不能全心全意愛你,就只有離開你,否則,這種不真誠就是傷害!你是好人,我不要傷害你。我努力過……真的,我會永遠記得你,記得你……何葳!何葳!何葳……何葳……何……葳……。』
何葳的臉埋在手掌中,弓著的背脊痛苦的起伏抽嗉。樊素握著他的手臂,雜亂反復的訴說,直到淚水浸透他的衣袖,直到發不出一點聲音。
約好了在臺東車站碰面,韓芸在下車的人群中搜尋,直到樊素已走到面前了,她纔認出來,失聲的:
『樊素?!怎麼變成這樣?』
大病初愈的樊素,有著空前的蒼白、瘦削,經過一路的折騰,嘴脣泛紫,她費力的微笑:
『我好想你……』
『想我想成這樣?……你沒事吧?』
臺風即將到來的夜晚,樊素幽幽的訴說,從頭到尾。然後,她嘆息的合上眼:
『現在,沒事了。』
韓芸仍記得那人的寬大僧袍;行走時的飄然若風,這樣一個人,竟然講自己關在斗室,只為必須控制那無意被觸動了,便無法平復的心情,日夜承受波濤洶湧的折磨。這不僅是七百多個日子,簡直是七百多場刑罰啊!
『那……何葳呢?』
『他要走了!明天?後天?或是大後天吧?』
『為什麼,不試著跟他走?』
『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試一試的……不管走到哪裡,結果都是一樣。』
『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事——。』
韓芸想,他假若沒有親眼目睹,是絕不可能相信的。
臺風夾帶著暴雨,韓芸守候在樊素身旁,喂他吃稀飯,然後服下退燒藥。伏在他身邊,對她說:
『好好休養,你一定、一定要好起來!』
『你出嫁的時候,我要……當伴娘。』
樊素微笑的說,他在風雨聲中入睡。
狂風暴雨中的訪客,驚動了韓家所有的人,韓芸盯著這高大、陌生的男孩,未經滄桑的面容上有一雙懮傷的眼睛,被風雨吹亂淋濕的短發貼在額上,他張開口,正要說話,韓芸已忍不住的脫口而出:
『你是何葳?!』
何葳原本應該搭乘今天的飛機赴美,因為臺風,延遲一日,於是,他向外婆打聽到韓芸的住處,千裡迢迢冒著風雨趕來。不知是緊張或寒冷,使他輕微的抖瑟。
『我只想再見她一面!』他說。
看他狼狽的樣子,韓芸相信,這一趟跋涉,他必定是吃盡苦頭。如果她不是了解樊素,必然會不能諒解;即便是了解樊素,也未免感到惋惜。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能夠告訴我原因嗎?我總不得輸得不明不白,是不是?』
何葳捧著一杯熱茶,懇切的請求。韓芸想,告訴他吧!無論他是否相信,告訴他,總是比較公平的。
韓芸述說,從木蓮花開始,到竹林中煙雲縹緲的夢境,到公演之夜燈火輝煌中隔世的重逢,然後是七百多個日夜獨對寒壁的情僧……。
『你能明白嗎?』韓芸問。
何葳扭曲著嘴角,歇斯底裡的發出嚎叫一樣的笑聲,笑得涕泗橫流。笑聲暗啞,終於只剩下喘息:
『我當然明白!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也認為經過了幾世盼望,而且,我等她……等了六年!』
他抬起被淚水濡濕的臉,因悲愴而變形的面孔,盯著充滿痛惜驚愕的韓芸,哽聲的:
『你能明白嗎?』
韓芸本來以為自己完全明白的,此刻卻又昏亂起來。兩年的閉關不出;六年的漫長等待,樊素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樊素褪了燒,睡得舒適一些,或許是藥劑中的鎮靜作用發揮了功用,韓芸伴著何葳站在床畔,長久的凝望,樊素仍是渾然未覺。
何葳屏息看著樊素,她蓋著薄毯,安詳的舒眉睡著,像個孩子,仿佛生命中從沒有什麼不幸發生,她的嘴角,甚至隱隱上揚著,牽動一個愉快的秘密。何葳心中酸楚感動,禁不住跪在她的床畔,他鮮黃色的擋風夾克,發出一陣悉窣的響聲。
樊素恍惚中睜開眼,看見枕畔向她俯視的人,她心中一驚,然後,化為溫柔的喜悅,明知是夢,能來入夢也就求之不得了。仍是兩年前相同的模樣,金黃色相間的僧袍;疏朗的眉目;無需言語便能了然的微笑……然後,她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或者,是發自他心底的聲音。因他始終沒有開口,只用那足以令人心碎的眼神,溫柔的凝視她。
『是我修得不夠,今生只能相遇,不能相守……。求來生吧!只有,求來生了!』
樊素微笑的望著他,聽見這樣的話,竟也不覺悲傷憾恨。還有來生呵,當來生再相逢,他們仍能在芸芸眾生中,一眼便看見對方的滿身光華!
樊素回到南部當教員,她將外婆接來同住,祖孫兩人傍山而居。山上,就是那頗具盛名的廟宇,暮鼓晨鍾,倒也怡然自得。
韓芸結婚的時候,她那位學植物學的丈夫送給樊素一大包花樹種子裝飾庭園,其中有一小棵木蓮,欣欣向榮,綠得亮眼。
樊素身旁仍舊圍繞著追求者,她一貫的作風是淡淡的禮貌。眾人都以為她有個要好的男朋友在美國,連外婆也弄不清,因為她到現在仍然和何葳保持聯絡。同時,每個星期日,她一定陪伴外婆上山燒香,虔誠的跪在佛前。
韓芸做了母親,來探望樊素的時間就愈來愈少了。只有外婆去世的那一次,守靈的夜晚,她們促膝長談直至天亮。韓芸忍不住將何葳曾經說過的話告訴樊素,樊素嘆了一口氣:
『過一陣子,我要到美國去看看他,這個人!快四十了,還不結婚!』
樊素去了美國又回來了,她仍舊是老樣子,韓芸也沒聽說何葳結婚的消息,倒是那棵木蓮,愈來愈茁壯了。
韓芸想,等到木蓮花開的時候,她一定再要到樊素的小庭住上兩天,靜靜仰望花落紛紛,就象是幾年前一個寧靜的下午……。
那時候,什麼事都沒發生,陽光融融的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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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分